21世纪以来,“原生态”这个具有再生能力的词汇大行其道,深受不同群体的喜爱。但是,正是在这样热闹的场景下,这样的追问仍有其价值:“原生态”这个词究竟从哪里来?它的风行表达了什么样的社会现实和文化心理?它与文化市场、传媒平台的结合给我们带来的究竟是什么?今天被贴上原生态标签的诸多民间艺术将面临怎样的前景?
在中国,“原生态”一词事实上滥觞于与民歌相关的比赛和电视节目。2004年,央视举办了有44个民族、1300多名歌手报名参加的“西部民歌电视大赛”。2006年,当央视第十二届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专门分出“原生态唱法组”时,“原生态”在学界,尤其是音乐学界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至此,因民歌、媒体而起的“原生态”已经发展成为分类学的一个标志性术语。由此顺势而生的“原生态民歌”、“原生态歌舞”、“原生态音乐”、“原生态旅游”、“原生态课堂”、“原生态购物”、“原生态艺术”、“原生态食物”、“原生态建筑”、“原生态文化”等频频出现于大众传媒。“原生态”也成为现代汉语的一个词根,似乎可以与其他任何词语搭配。一时间,“原生态艺术”也大有取代“民间艺术”之势,成为媒体、大众和时尚的新宠。
与“朝圣”(pilgrimage)、“社区”(community)等学术名词一样,原生态(aboriginality,original/primitive ecology)也有些西方的血统。在国外,它生发于自然科学领域,尤其是生物科学,是原生物与生态两个名词的“复合”。根据《不列颠百科全书》,原生物(eobiont/protobiont)指“假想的地球上最早的生物类型”,生态(ecology)指“生物在与之相适应的自然环境中生存、发展的状态,也指生物的生活习性及生理特征”。粘连之后的原生态指那些未受到人类开发与影响的原始生态或生态原状,乃地球的“世外桃源”,原始、自然,象征着物种多样性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也象征着人类与自然的和谐。
这样,原本用于自然科学的术语在引入人文社会科学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转换,成为一个充满“假想”的或者说“理想”的词汇。即,想象性地认为存在一种与现代工业文明、科技文明、都市文明迥异,来自于大自然的、野生的、乡村的、朴拙的、边远地区的、非城市化的、市井的、非商业化的文化。它是工业文明、科技文明与都市文明的“照妖镜”,是他者对“异文化”想象性的期待和认同。诸如《走进黔东南》这些由商业媒体拍摄并盛行的诸多旅游宣传片、“纪录片”都基本采取这一准则。在这些诱导色彩鲜明的宣传片中,当地现实生活中的贫瘠、辛劳、痛苦和哀伤都完全被迷人的自然风光、悠久的历史文明、整天银装盛饰、载歌载舞的人文风情所屏蔽;“人类最后的精神家园”“都市钢铁文明的避难所”成为八股式的解说词,承载着“原生态”,满足都市等外来人想象的当地人不但处于“失语”的状态,还处于“失声”的状态。进一步,根据不同群体各异的需求,这些“原生态”艺术或者被包装成摆放在柜台等交易场所的商品,或者静卧于博物馆、展览馆等公共空间。
这样的场景,对于原生态艺术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这时的“原生态”,是否已经仅仅是一个包装所需要的符号?举例来说,在中国北方不少乡村,今天民众日常生活中依然实践的剪纸就迥然有别于在旅游地、超市和展览馆、博物馆等公共场所呈现的供买卖的商品与供观赏的艺术品。在民众日常生活中的剪纸确实具有装饰性、观赏性,并可用之来进行人情交往。但是,民众日常生活中的剪纸决不仅仅存在着审美价值、工具价值,它还有着理性价值。为什么剪,谁剪,怎么剪,什么时候剪,谁教谁剪,剪什么,特定的图案贴在哪个门窗,给谁送,何时送,送什么,怎么送,谁接,怎么接,群体对此怎么评价等等,都有着一套内在的规定与制度。在特定社群中传承的剪纸不但与特定的自然环境、生产方式、生活习惯相关,它还反映着民众个体及其所在的群体对自己、他人、自然、社会的基本认知,是作为生产生活知识体系中的一环存在于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的。显然,作为观赏品的剪纸和作为商品的剪纸生发于民众日常生活中的剪纸,是后者在当今社会情形下的变异、发展,更是对后者的游离和反动。在这种游离和反动中,前者也在相当意义上丧失了后者的理性价值,更多地成为一种技术或者“卑从的艺术”,游离于日常生活之外。
对“原生态”艺术品牌的打造、提倡的复杂性和欺骗性颇类似于十多年前兴起的“民俗旅游”。作为商品的民俗旅游是民俗传承者和观光客相互对视所产生的心理期待合力完成的。对于观光客而言,他们在寻求“地方性”知识的同时,还要展现自己的闲暇、身份与优越,并在旅游现场表演性“真实”引发的新奇和比较中获得自我满足与认同。事实上,民俗旅游将民俗商品化,破坏了地方文化和人际关系的真实性,是舞台性的,旅游活动是提供给他者假东西的“伪事件”。这不但符合商品市场的运作逻辑,还迎合了观者对“异邦”的想象。例如,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融合灯光、道具、舞美、造型、服装等现代时尚元素打造的大型土家族风情歌舞《比慈卡》首演当晚就创下了一千万的全球巡演冠名权。尽管我们完全可以说《比慈卡》的成功是一次“艺术与商业的完美结合”,但是这种民间艺术与舞台、商业的结合显然已经脱离了原有的文化生态,主要迎合的是都市消费者等他者的胃口,迎合的是他者对原生态艺术-民间艺术的想象与期待。
乐观地讲,关于原生态艺术-民间艺术的这种文化自觉也可以接续历史,凸现艺术的本质,提倡真情、个性与文化的多样性。但也正因为这样,“原生态文化”最终被大众化为“较少被现代文明冲击或保持着较多原始生活习俗或民风”的代名词。而当原生态艺术远离它原本或纯属娱乐或为生计的存在样态,不时在多种公共场合征用,沦为不同群体的交际工具和纯粹的表演,当然也能产生货币价值与名誉资本。但是,在文化资本市场参与各方的共谋下,一窝蜂式地将被视为原生态的民间艺术商品化究竟能产生多久的经济效应?土生土长、源自乡野、市井的民间艺术究竟该何去何从?它本身所特有的、几乎无可替代的文化价值,和它的商品价值,哪一个更重要,更值得保护?又应如何避免它过度商品化、工具化的命运?为了避免这样的未来,我们应该做些什么?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为之深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