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门》 孙郁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到了大学教书后,突然想改变自己写作的样式,向那些正襟危坐的论文靠拢。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写过一些这样的专业性的文字,后来放弃了。现在几乎无法恢复那时的语态,形成的就是些感性的文本。这一本书,似乎要装一点学院派的样子,然而不像,结果当然是失败的。
这书是陆续写出,一部分是《收获》专栏的文章,一部分乃教学之余的资料梳理。因为杂务缠身,到美国探亲时,腾出时间整理了多日。不能用英文交流常常让我尴尬,但这次却感谢它给我带来的好处,有了独处的机会。在陌生的环境中多了少有的寂寞,自己才有了编辑它的兴趣。人在无聊的时候,才能想一点真实的事情,于是才知道先前的文字是多么喜欢乱发议论,题旨也就简单,都非经得起阅读的东西。我自己对别人的文章苛刻,而不太修理自己的文字,写得并不讲究,而且越发散漫了。这也是表里不一的一面。想到也一同苛刻地看别人的文章的人在审视自己的新书,内心也不免发毛。于是也想,那些文字除了一点自恋的表白,大概没有什么价值。我的写文章,多半是无聊感的排遣,绝不敢说在强调深刻的意义。因为自己就浅薄,怎么敢教化别人。生命一点点老去,留下的不过焦虑及欲摆脱焦虑的一点点痕迹,也像沙漠里的一点脚印,风一来就散化了。文章已写了很久,却没有什么新意,只是证明自己曾不满于自己的活过,那么,这也算是一种书写的理由。想到此,也大了点胆量,有了拿出来的勇气。
我曾和一个新认识的朋友说,自己研究了许久的鲁迅与五四话题,可是却没有一点那个时代人的风骨,仿佛越来越像那一代人讥讽的对象。中庸、迟缓,毫不峻急与冲荡。这也是一种错位,陷于渴望,而无力量奔走,真真是行动的侏儒。我希望自己能够走出苦境。慢慢来吧。人生只剩下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心态,那就静静地待朽了。我知道急步的好,现在开始追赶也许不晚。可是更多的时候是希望年轻的一代跑过去,把自己远远地甩下,那也算一种希望的代偿。世界是那些不甘于枯燥的青年创造的。我们这些经历过“文革”的人,有时还在旧梦里不得解脱,潇洒也是没有的。摆脱它们的,也唯有青年。
可以欣慰的是,这些文章,是最早和学校的青年学子交流的。他们中的一些人读书之勤,也感化了我。也恰是那些同学,刺激自己一点点写下去。对这些没有被污染的孩子,说假话是一种罪过。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觉得是青年人在带着自己走。那是一种神秘的力量。我觉得好的文章家的内心是要有神秘的力量的。可惜这只在别人的世界。我知道从那里借取热与光,是一种更新自己的途径。那么这些文字便是我近年借取青年热能的旧迹,也算是对旧有的时光的一个自恋式的交代。我希望将来自己会是另一个样子,不再被旧梦缠绕。在美国,看到青年人朗照的样子,自己也暗自在问:是社会的环境使然,还是文化基因的问题?我们的文化只是在出现王小波的笑声的时候才有了精神上的明快与洒脱。那是鲁迅那代人没有生长出的东西。未来可生长的亮色一定很多,那么,算完了旧账再开始吧。
虽然知道这旧账还堆积如山,我们这代人做的还是清理旧物的工作。而我渴望的是一扇通往明快世界的门。我的写作,有时就是想走出一扇门,可笑的是我还没有推动它。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如此。我想,走在前面的青年也许会做到的。鲁迅曾形容自己在铁屋子里,他需要的是呐喊几句。我们这一代人是听到过那远远的声音的。但还在另一种屋子中。我们需要出去,大家都在走着。走出那门的青年,是不是更有出息呢?我祝福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