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于把河口老街的九弄十三街也看作我住过的小河沿。这些明清江南风格、砖木结构的街弄,建在那条名叫惠清渠的小河边沿,是那么窄,那么长,又深含着无穷的意蕴。
1946年我失学后,沿着赣江、长江流浪到南京,在那里仍然难以寻觅到工作,正为饥寒所苦时,却意外邂逅应朋友之约也去到南京的父亲,他不忍心我再在外飘泊,带着我回到铅山河口。
母亲已在半年前领着弟妹从赣州夏府的乡间来到河口,与在这里念经礼佛的父亲会合,在小河沿租了两间房子居住。虽然窄小、拥挤,一家人经过多年离散终于又团聚了。
小河沿周围的弄堂宁静、邻里也和睦,很适宜我这饱受流浪之苦的人养息。我白天搬一张有靠背的小竹椅在堂屋的小天井前看书,看累了就沿着小河两边的街巷闲逛。
河口位于信江与桐江汇合处,一向水运发达,明清以来赣东北各地的大宗茶叶、竹木器具、纸张等货物多在这里聚散,从而形成了繁华的商业市场。从一堡街、二堡街、三堡街那些门面不大却内里深邃,有着三进四进甚至五六进的堂屋、天井,集商店、货栈、作坊为一体的店铺,可以想见过往鼎盛时期,南北货物云集、客商往来不断的陈迹。这里仅外地商家集资修建的会馆就有18家之多,就连远在山西、陕西的商人也建造了会馆,以求能长驻这里,多贩运一些茶叶、纸张、竹器往多风沙的北方。虽然后来历经战乱,这些曾经金碧辉煌、气势宏伟的古建筑如今多已破败,但从街弄的布局和房屋的结构仍然可以想见从前南来北下的商旅众多,正如当时的人描绘的:“货聚八闽川广,语杂两浙淮扬。舟楫夜泊,绕岸灯辉。”
这里的街道都不宽,店铺最多的一堡、二堡、三堡街也不过五六米宽。路面全用宽大厚实的青石板铺成,好在从前拥来挤去的只是肩挑背负的人们,没有机动车辆辗压,许多年过去了仍然光滑平整,走在上面很是舒坦。小巷的道路则多数用鹅卵石铺砌,年深月久也被踩得很平整了。这些巷道一条比一条弯曲、狭窄,有些巷道来往行人迎面相逢,彼此都要斜侧着身子才能过去,而两边房屋的门墙却又高至十几米,初次走在这如同夹缝的小巷间,会有一种被挤压的窒息感,也令我想起那位心胸宽广的古代贤人的故事,老家的人为建房而与邻里争地时,他去信晓喻:“千里家书只为墙,让它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从前这小河两岸的人家造屋时,怎么都不肯让一让呢?那年月,这只有6公里宽的小河两岸,并不完全是寸土如金,还是锱铢必较的商人太多了吧!
小河两岸的里弄,有的是因为有大户人家聚居而得名,如严家弄、戴家弄、金家弄;也有因苦力寄居而得名的,如挑水弄;还有的是因特殊典故而为人们作为绰号喊开的,如油篓弄。从前有个山西商人下榻在一家庄姓人家开设的栈房,他有急事北返前,把一批装着食油的篓子寄存在栈房里,但不知何故,这个油商却一去几年没有回来,庄姓栈主等不得了,就大胆地把这批食油据为己有,才发现几百只油篓里装的多是白花花的银子,他也因这笔意外之财突然成了巨富,拆去低矮的栈房,盖起了深宅大院。如今从那用整块长条石构建的雕花门楣,全部用上好青砖砌建、高达十余米的封火墙就可见他建屋时银子之多。多金善贾,这庄姓人家也在河口成了饶、吕、郭、庄四大富户之一。但也有人说,首富不是饶姓商人,应该是清代同治年间做药材生意起家的何柱成。何家开的药店“金利合”位于二堡街头,那三层的楼房,门面上的匾额和对联都以真金镶嵌,如今仍然是老街上见证百年历史的一道独特风景。
当年,大宗货物全靠水运,信江上可行驶长达10丈(30米)的巨型木船,上行去往上饶、玉山,下行可进入鄱阳湖,汇往长江。我上世纪40年代末在上饶工作,回河口多是坐小木船,船钱便宜,顺流而下又快速,斜倚于小船上,眺望两岸竹林、大榕树、炊烟缭绕的人家,真是赏心悦目。
江上来往的船只多,河口的官埠、金家弄、井边、常州帮、抚州帮等码头每天都有几百艘木船停靠装卸货物,然后用小船沿着可通航的一段小河撑到商铺的后门去装卸。
小河上有十几座石桥,全是用大块的麻石或红砂石构成,两墩三孔,桥约两丈四(近8米),宽约8尺(约2.4米),宽敞、结实、古朴。夏秋季节,我常在傍晚夕阳西下时,坐在石桥的护栏上乘凉,看装货的小船、洗浴的人们往来,与同是来桥上乘凉的老人聊天……月亮从梧桐树后边升上来,银光洒满水面,我才会穿过弯弯曲曲、没有路灯、一片漆黑的小弄回家去。
这悠闲生活虽然不长,却疗治了我在流浪中身心的创伤,我对这小河沿也就有着难以忘怀的感情!
如今,67年过去了,小河沿周围那些老屋多已破败,但我对它仍然充满着美好感情,正如晏子所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
听说当地政府将重新修缮周围的房屋,把小河沿建成“明清一条街”,但愿它早日恢复活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