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资华筠舞蹈艺术生活60周年纪念活动在京举行。活动有一个醒目的主题,叫做“舞蹈点燃心灵”。与此同时,读到了《甲子归哺——资华筠舞蹈艺术生涯60周年纪念文集》,发现“舞蹈点燃心灵”是资先生在60年前“瞬间”悟觉到的感受,而在这一感受驱动下的选择,将瞬间“悟觉”冶铸为相伴终生的“信念”。正可谓“六十年甲子归哺,两个字‘执著’前行”!
1.执著,作为佛教名词,谓一心注意于世间的事物而不能超脱。在资先生身上,“执著”首先体现为一种坚定的意志力。
读资先生的“自述”,我当然注意到她为什么选择了“舞蹈”;但令我为之深深动容的是这样一段话:“尽管投身这门残酷的艺术之后,才发现自己秉赋平庸,但对自己的选择至今无悔。”她的舞蹈家同事彭清一,以其作为思想教育家的目光说:资华筠“把自己的理想、信念、追求无私地融入自己生命搏击的全过程……她始终是以兢兢业业、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全力以赴的态度,献出自己最饱满的激情,最精湛的艺术”。
事实上,资先生在其“至今无悔”的选择中,体现为选择目标“长远性”和选择路径“超越性”的高度统一。如文化学者田青对她评价说:“从一个优秀的金牌舞者,到一个创立学派的舞蹈理论家,再到一个关心社会、关注人生、在社会生活中独具影响的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资华筠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每一次升华,都像一次由蛹化蝶的过程……”
不少人知道我是资先生的弟子,但我参加工作的头10年是职业舞者,知道的人可能就不多了。所以,当恢复高考给我们那一代人带来选择的可能性之时,从未读过中学的我考入大学攻读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当然这一读也不曾想到,日后还会回到“舞蹈”这一行来——先是在1985年攻读舞蹈历史与理论硕士学位时做了吴晓邦先生的关门弟子,后又在1998年随资先生洞开了中国现当代舞蹈发展史的博士学位攻读。
2、资先生的执著,还体现为一种强烈的内驱力。在她看来,她步入舞蹈生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使然,是这个“诞生”的新时代升华了她的精神境界,在这个境界中她升腾起“以舞蹈点燃人的性灵之火”的信念。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一种强烈的内驱力,资先生能一次次“由蛹化蝶”,一次次“展翅腾空”。作为一名艺术理论工作者,我格外关注的是资先生对于“舞蹈生态学”的创建,关注的是这一学科创建的实践意义。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王宁说:“资华筠在创建舞蹈生态学的过程中将诸多学科——特别是语言学和生态学应用于舞蹈学……她的舞蹈评论有了更强的理论推论能力,有了更准确的对民族舞蹈特点的把握能力,有了把舞蹈置于社会和自然环境中的宏观思维深度。”应当说,这是资深教授的务实评价,是近年来舞蹈评论能迅速崛起的重要机缘。
在资先生身上,她把强烈的内驱力转化成选择的主动性,这使得她的“执著”更为有用也更为有效。资先生对于艺术理论的“半路出家”,是一竿子插到难度较大的基础理论和方法论研究。原因是她“渴望尽快把自己的实践予以系统化的科学探究,也渴望对舞蹈学科的方法论构筑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正是这样一种主动选择的内驱力,使她感悟到了一种新的科学的思维方式,如她所说:“科学方法论的探究无疑有助于我对舞蹈现象的考察与思辨,也因此使自己的实践体验得以升华并激发起对现状评析更大的热情与信心。”
舞蹈评论从业者大多会注意到资先生精准而独到地使用的概念,如“舞业生态”、“优质基因”、“精神植被”、“文化围城”、“根性保护”等等。可以说,这些核心词语的运用及其逻辑展开在呈现资先生独到的评论个性之时,也产生了积极的社会影响。在相当一个时期内,我认为应构建一门类似《基本乐理》的“基本舞理”课程,而这门课程又可以叫《舞蹈形态学》。在这门课程的构建中,有3部学术著作影响了我,这便是托马斯·门罗的《走向科学的美学》、莫·卡冈的《艺术形态学》和资先生的《舞蹈生态学导论》。
3、执著,在资先生身上还体现为一种深沉的责任心,体现为责无旁贷、时不我待的文化担当。细读《甲子归哺》,可以看到资先生不仅以对舞艺、舞理、舞学高峰的登攀来肩负这一担当,更以对舞业生态的守护和舞者学识的提升来擎举这一担当。
的确,执著体现为坚定的意志力,也需要强烈的内驱力;但如果没有深沉的责任心,那内驱力越是强烈,就越有可能使“执著”让人觉得“执拗”。国家文化部副部长杨志今同志说:“资华筠总是站在当代社会文化思想发展的潮头,将目光冷静而敏锐地聚集于关系文艺发展的重大热点、难点问题……常常在众人的一片叫好声中,她总能清醒地指出这些赞美背后隐伏的危机与问题。她敢于言人之未言或人之未敢言,在大家的熟视无睹或熟视有睹中,有新的思想发现和艺术发现。”在这段话里,我看到了志今副部长作为文艺评论家的敏锐目光和深邃见解,看到了他对资先生作为批评家文化品格的高度评价。
从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第一篇舞蹈评论起,我从事舞蹈批评、文艺批评乃至文化批评也有30个年头了。专著不少,论文更是难以数计,还时常能听到“你在舞蹈理论界是数一数二的学者”之类的恭维。每当此时,我就会想起资先生早在1992年的一段评语——那是在我撰写的《<雀之灵>之灵——由舞坛杨丽萍现象引发的思考》获“全国首届舞蹈研究论文奖”唯一一等奖后的评语。先生评说道:“于平的成功在于熟题新论。他以理论工作者应有的思想高度,力争从个性化的创造中总结出带有舞蹈艺术本体特质的普遍规律,说出了舞者能舞而未必能‘悟’的道理,道出了观者能意会却难以言传的感受……通篇论述中难免有欠分寸之处——作者尚缺少一点评论家的诤友意识。这恐怕也是当今舞蹈评论普遍存在的问题。”细想起来,“诤友意识”不是简单的“敢”或“不敢”的问题,也不是一般的“能”与“不能”的问题,面对资先生的批评也反观资先生的作为,根子恐怕还在于“深沉的责任心”的缺失。
4、资先生的执著,在不少人看来显得过于“较真”,甚至还有人认为她“较真”得有些“霸气”。
浏览《甲子归哺——资华筠舞蹈生涯60周年纪念文集》,不时能读到说资先生“较真”乃至较真得“霸气”的文字。《光明日报》资深编辑单三娅说:资先生“这样‘较真儿’,在有些人看来也许是自找麻烦,但我理解她在乎的不是个人得失,而在乎改变一种风气……在如今这个评价体系已经不太宽容个性的时代,资先生以她不大合适宜的敢言直言、言之有物的性格,得到了许多人的赞赏”。北京舞蹈学院教授王伟为此更是写了一篇题为《“较真”是学者令人钦佩的品格》的小论文,她说:“资老师的较真,视如她对职业尊严的一种敬守,对舞蹈学者学术责任的担当,在她的性情中透着学者品格中尖刻严厉又宽容温情、敢爱敢恨、柔情侠骨的做人原则……不能想象中国舞界如果缺席血肉丰满、敢思敢为、真见卓识、且为舞蹈事业要较把劲、较个真的人,将会怎样黯然失色而失去活力”。看看,王伟教授把资先生的“较真”提升到了怎样的高度!
实际上,个别人觉得“较真”得有些“霸气”的资先生,在更多人眼里看来是“侠气”,并且是高扬着正义感的“侠气”。还是王宁说得直白:“资华筠快人快语,有人说她有一点‘霸气’……我常常想,在社会风气如此不如人意的今天,我们需要这种‘霸气’,这种霸气应当认为是一种坚持正义的‘侠气’”。
说到资先生的“较真”,我这做学生的当然不会没有感觉。其实,最初也试着想跟她“论论理”,发现理路没她快,语速也没她快,于是也就不跟她的“较真”去“较劲”了。对于我的评论文章缺少“诤友意识”,资先生其实以不同的方式多有批评;但我总是固执己见,认为现在编导一部作品也不容易,如同“赏识教育”那样进行“赏识评论”效果或许更好些。自1998年投到先生门下,10来年不时有人告诉我,先生经常背后说我好话,常说的是“为人厚道”、“为文勤奋”。但终于有一天,先生突然在电话中说“你和我一样倔”。我的“倔脾气”,其实也多有好友善意地指出过,但应了那句俗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次听到先生耳提面命,我本能地回应说:“我没你倔,你是从不妥协……”,言外之意当然是我并不那么“执著”。多年来,我也追求“有原则”地做人并且坚守自己做人的“原则”,我也认为“执著”是一种好品质,但要做到如资先生那样有坚定的意志力、强烈的内驱力、深沉的责任心和高扬的正义感,怕是难以企及了。偶翻《论语》,见“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句,知道这是“执中”一词的由来。如果人生注定还非得有所“执”,那就“执中”以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