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网民大概都有阅读“段子”的经验,有的还会在看过之后会心一笑地加以转载,或者略加修改再转出去。如果把网络视为一种生存方式而不限于新兴媒体的话,这些不具名并快速变异传播的趣语、笑话、诗歌、故事被称为网络时代的民间文学并不为过。1月19日,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在北京发布了《第2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报告显示:截至2010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4.57亿人,互联网普及率持续上升增至34.3%,网民平均每周上网时长达到18.3个小时。自1995年互联网进入中国以来,用户群体的扩张和互联网的广泛应用,使网络作为一种媒介开始影响民众的生活,传统所谓民间文学在信息时代继续存在,并在网络这个虚拟化的民间有了新的创作与传播方式。
民间文学如何定义、有何特征,其规范并非固定不变。这首先关涉“民”范围的确定。
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民俗学者对“民”有不同取舍。民俗学科创始人格林兄弟认为“民”即“民族”;法国学者迪尔凯姆则认为“民”是“社会群体”,可以是民族,也可以是民族内部具有某种共同性的一群人;也有观点认为“民”是古人、农民或文盲,英国著名的人类学之父爱德华·泰勒就认为各种民俗现象都产生于野蛮时期或半开化时期,民俗现象会在人类进入文明阶段后逐渐消失;当代美国著名民俗学家邓迪斯则认为“民”是社会中的任何一群人,只要他们有共同的文化传统。
当今世界日益多元化,各民族、地区文化交融日益加剧,很难有群体保持完全独立的特性,一定要给“民”限定一个范围是不合时宜的。民间文学的“民”应该是全体民众。
上世纪50年代,我国学界受苏联影响,一度把民间文学定义为“劳动人民的口头创作”。20世纪80年代初,钟敬文先生在《民间文学概论》中将“民间文学”定义为“人民大众的口头创作,它在广大人民群众当中流传,主要反映人民大众的劳动生产、日常生活和思想感情,表现他们的审美观念和艺术情趣,具有自己的艺术特色。”认为民间文学的基本特征是集体性、口头性、变异性和传承性。这个概念的政治色彩很浓厚。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钟敬文先生1998年主编《民俗学概论》时,把民间定义扩大到“除统治阶级机构以外,都可称作民间。”即便统治阶级成员,在个人生活中也是民间一分子。
学界对民间文学特征的认识也有一些变化。上世纪50年代到八九十年代,学界比较强调民间文学的“集体性”和“口头性”特征,认为民间是指社会下层劳动人民,文盲较多,所以,民间文学似乎就是口头文学,而对实际存在的手抄本、刻本、印本往往忽视,或者把它们称为“市民文学”、“俗文学”加以排斥。
时至今日,中国社会已步入网络时代,网民成为“民”的一大主体,经由他们创作、传播、改造的“段子”也就成了这个时代的民间文学。
网络全面介入民间,数字化成为一种生存方式。网络成为产生新民俗、新文化的场所。
传统民间文学研究侧重历史上产生的民间文学类型,而对正流行于民间、影响民众生活的当下民间文学作品缺乏关注。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网络正全面而深入地介入民间传统。网络交流成为数字化生存时代人们联络感情、分享信息的重要途径,网络也成为产生现代社会新民俗、新文化的场所。
当民间文学遭遇现代科技,其前景是消失泯灭,抑或是沿袭发扬?一直颇有争论。目前非常流行的非遗保护工作,其理论前提就是传统民间文化(包括民间文学)会因全球化和现代化的冲击而消亡。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说:“承认全球化和社会转型进程在为各群体之间展开新的对话创造条件的同时,也与不容忍现象一样,使非物质文化遗产面临损坏、消失和破坏的严重威胁,在缺乏保护资源的情况下,这种威胁尤其严重……”人们注意到它对“威胁”的叙述,却忽略了全球化“为各群体之间展开新的对话创造条件”的一面。
在农耕社会,民众生活环境固定,联络人群也较封闭,民间文学主要依靠口头传播,面对面交流提供了现场感和亲切感,也相对经常和容易。现代工业社会加大了民众的流动性,空间的间隔成为口语交流不可逾越的障碍;而且口语不易存录,很快会被海量信息淹没。在这个意义上,现代化威胁到传统民间交流方式和传统民间文学的“口头性”特征。但正因此,网络的言说方式恰是为满足人们的交流需要应景而生。忙碌的生活使人们不易与亲朋好友见面,互联网却能方便地将人际圈联系起来。数以亿计的网民将碎片化的言说方式推向极致,有言说,有交流,于是必然有口头文学。
网络时代,虚拟的空间,相对宽松的环境,民间文学不但没有销声匿迹,反而以一种新的姿态回归、发展或曰崛起。一些反映当代民众生活的趣语、谣谚、笑话、故事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在网络和现实生活中流传,并且不受时间和地域的影响,俗语讲的“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时代已经转变。
网络时代每天都会产生海量信息。以近两年异军突起的微博为例,很多都是生活的闲言碎语,100多字的篇幅并未限制讨论的深入、集中和持久,这些看似冗余的言论却真实地反映了完整的个人生活轨迹和宏观的社会运行轨迹。网络呈现出的纷繁复杂景观,由鲜活的当代人话语构成;在网络中迅速流行的话语,是个人表达与公共诉求的结合。一个字词或句段要真正流行,并长久地被使用和阐释,必须真正触及人们内心深处的关怀或焦虑,击中那个时代的精神状况或权利困境。
网络世界汇聚了民众的智慧和情感,因此发掘和研究网络时代的民间文学,可以看到民众当前的理想追求、生活追求和审美趣味。透过网络话语,可以观察当代颇为复杂的社会心理。民众面对着时代变革中不可避免的社会问题,同时对这些普遍存在的问题又有些无可奈何,因此往往以调侃、戏谑的态度来呈现。这样,既满足了心理宣泄的需求,又维护了良好的语言交际环境。
网络民间文学:在场感的制造,匿名性、变异性与集体狂欢。传统因子得到张扬。
1.在场感的制造。和传统民间文学相比,网络上的民间文学很大一部分并非源于口头或依靠口头传播;相反,它有电子文本。但这并不影响它源于民众生活、在民众中传播的本质。正如有学者所言,网络中的写作是带有民间口语书写特征的,因为写者总在努力保持“说话”或“聊”的在场效果。他们往往不是自说自话,而是为了获得他人的关注。电脑屏幕前通过互联网联系起来的数以亿计的普通民众正是预设的接受群体。所以网络写作和阅读也具有民间讲故事或笑话时所需要的现场气氛和听众群体,非常类似民间文学的讲述状态:重要的是如何把故事讲得有吸引力,而不是把文本复杂化、陌生化。
例如微博中颇为流传的一则笑话:清晨,唐僧从梦中醒来,发现悟空跪在床前,就问:“悟空,你怎么了?”悟空满脸泪水地说:“师傅,我求您了,下次说梦话,不念紧箍咒,行吗?”与《西游记》的联系,增加了人们的熟悉度;情节简单生动,便于记忆。微博主随时随地更新消息,发布笑话,其心理预设是好友圈能及时看到,借此与“好友”进行信息和情感的交流。
科技的发展使得网络成为民众新的交流工具,人们借助媒介制造“在场感”和亲切感以维护人际关系。无孔不入的大众传媒,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民间文学的口头交流;另一方面,它又帮助仍然存在的口头传承得以顺利完成。
2.匿名、变异与集体狂欢。网络中,人物的身份是隐匿的,匿名性既是网络海量信息的客观结果,也是网络民间文学和文化创造不可或缺的基础,很多面对面交流时怯于表达的内容都可记录在网络中。网络传播过程中,每个人可以随时加入自己的所感,改造或提升原文本,让它更精彩,有更多的受众。这种创作的期待与互动正符合民间文学的产生机制。
网络为民间文学异文的产生提供了便利条件,使得网络民间文学生态异常丰富。民众可以结合生活实际,尽可能发挥想象力,把一句话衍生成一段话,甚至意义与最初话语有本质差异,最大程度地体现变异性。例如:最初简单的一句“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传说”,伴随着流传异文不断丰富,其中一条便是:“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传说。不要牵挂妹,妹只是两行泪。不要恶搞姐,姐会让你吐血。不要小看弟,弟可是兴奋剂。不要羡慕爸,爸只是个神话。不要忽略妈,妈当年一朵花。”人们会逐渐加入熟悉的角色,融合自己的智慧,丰富文本。
网民并非不关注宏大叙事,但他们用简便的形式所记录的见闻思考与喜怒哀乐,在作者与阅读者之间的交流却更为迅速。由于民间文学首先是民众为满足自己的需求才产生的,其次才是与他人交流,因此更大程度上是消解世俗的压力,偏向于娱乐和游戏性质。例如对“哥吃的不是面,是寂寞”,“人生是一张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信春哥,得永生”等句式的全民改写。网络的流行词句往往也会影响日常口语交流,为了获得群体认同,人们也会引用网上传播较为广泛的词语、句子或段子,诸如“给力”、“神马都是浮云”等。
网络的开放使言论颇为自由,因此思想火花俯拾皆是,同时也产生很多“泡沫”,但这更反映了时代的面貌,最大程度地展现出真实。网络因此成为民众的狂欢盛宴,众声喧哗恰好体现了网络文学的民间立场,没有众声喧哗,其民间性也无从说起。
3.对传统因子的继承与发扬。由于网络极大的开放性,参与创作的群体范围扩大,使民间文学不断突破传统类型和话题。与传统民间文学创作人群相比,使用网络的群体受过更好的教育,知识文化水平也较高。因此,不断会有折射社会生活、工作环境的各种笑话、故事或谣谚流传开来。
内化于民族认知的传统因子,比如人们耳熟能详的文学作品或某种品德、情感,是能够迅速被唤醒的记忆。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中“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本是表现封建礼教下的爱情悲剧,当代人却用以表达某种生活情绪,如:“少壮不努力,自挂东南枝”,“人生在世不称意,不如自挂东南枝”,“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自挂东南枝”,“听君一席话,自挂东南枝”等。这些句子似乎缺少隽永的感情,但却生动明快、简洁传神。在网络上的迅速传播也表现了人们对这种观点的体认,这既是对生活的戏谑,又表达了无可奈何的情绪。
时代不断向前推进,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最终被取代,原本适于乡土社会的民间文学的表现形式也会发生变化。但只要生活在继续,民间文学便会生成、传播,传统的内核也会继续影响民众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