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广州,大街小巷都摆满了金灿灿的金桔树。南粤的年意沸腾,有一种陌生而飘忽的美。幼时辗转,少小离家,现在又从事旅游,羁旅于各地,对故乡亦是隔膜得很。
只有临近过年时,才忽然怀念起那个寒风瑟骨又热气腾腾的湖北故乡。尤其读到柳永“新春残腊相催逼。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时就会想到故乡的腊肉熏鱼、京果炒米糖,想到少时在故乡度过的那些春节旧时光。想到几年前去世的爷爷。
在我的记忆中,“年”从来都是和爷爷联系在一起的,满满的掌故、陈年的风俗,慈祥温暖的笑容,总给我浓浓的故乡的感觉。虽然爷爷已不在人世,但每次过年时都会感觉他正在我身边。
我的老家是湖北仙桃,在武汉长大。因为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虽然家在武汉市,但过年过节遵循的都是仙桃乡村的风俗。小时候每当春节临近,听着剁肉的声音,闻着卤锅里飘来的香气,看着长长的鞭炮条,我和哥哥都会忍不住很兴奋。每每此时,爷爷总是笑着说:“大人盼种田,小孩盼过年。”
腊月二十四小年过后,爷爷便会耐心嘱咐我们,从大年三十到元宵节,都不许说到“死”、“鬼”一类不好的词。我和哥哥老是忘记,一不留神就犯了禁忌,爷爷便会笑着喝斥我们。
捣糍粑是春节的必备项目。糯米饭倒在石臼中,拿捣杵一下一下地捣进去,拧一下,再捣。等时机差不多时将它搅成大团,然后用手拍打,直到它成为三四寸厚圆圆的糍粑。捣糍粑是很费力气的活,记忆里,爷爷的衣服都会汗湿。
爷爷因为读了几年私塾,又写得一手好字,以前村里的左邻右舍每到过年老是会捧着红纸和笔墨到爷爷家求写春联。我小的时候,在大年三十的早上,会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爷爷凝神写字。爷爷是个性情温和,做事不紧不慢的人,像写春联这样的细致活更是会慢慢来。等墨迹变干后,我便和哥哥一人拿着春联,一人涂浆糊,喜滋滋地开始贴春联。那时我看不懂字的好坏,只认出了春联上那些念起来很顺口的吉利话。等到后来我大了些,喜欢对别人的作品指指点点了,家里春节贴的,已经全是外面买回的现成写好的春联了。
到了阳光温暖的中午,大人们会催促着小孩子去洗澡,叫洗“年澡”,是除尘的一部分。打扫完房间,洗完澡,便是新意盎然的一年了。等我们都洗完后,爷爷也会去洗。他身体弱,动作慢,每次都要洗很久。我小时一句著名的笑话爷爷的话是:“洗澡要洗一年喔。”
团年饭一般是在年三十的下午吃。主打菜肴当然是“沔阳三蒸”:蒸鱼、蒸菜和蒸肉。蒸菜一般是豆角、莲藕或者马齿苋。现在家里还流传着我五六岁时的一个笑话:团年饭桌上,哥哥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今天有蒸菜吃,吃蒸菜一定要喝酒的,你想多吃就得多喝。于是我信以为真,为了多吃蒸菜,便喝了许多酒,不一会儿便醉倒在了饭桌上。年三十从中午起就开始炖红枣银耳甜汤,这是为了饭后消食和醒酒的。我喜欢吃糖,大人不许我吃太多。当炖汤时,爷爷会偷偷递给我一块亮晶晶的亮冰糖,那种甜津津的味道至今难忘。
爷爷说,初一不能扫地,因为会把来年的财运扫光;也不可以洗衣服,据说水神会把水码头封住,水都流不出去。我幼时对于这些都是非常相信的。总觉得“年”是一件热闹又神秘的事,它蕴含着太多的未知传奇。同时,“年”也是威力强大的,人们忙忙碌碌的,似乎都是为了向它讨好。这样的思辨也只会持续一小会,绝大多数的注意力都会被各色糕点和新衣裳所吸引。
在沔阳老家,每到春节时都会有舞龙和沔阳花鼓、皮影戏表演看。舞龙是由几个人共舞的一条盖着精致的黄布、画着黑脊的竹篾铁丝扎成的龙,在锣鼓声中翻腾跳跃。他们会走进每户人家,攀取屋梁上的红绸,取到后便有奖励。我有幸亲眼见过一两次舞龙的热烈场面。沔阳花鼓对于当年的仙桃人来说,受欢迎程度都要超过春晚。不仅演出时万人空巷,而且每个人都会哼上几句花鼓小调。我只是曾在收音机里听过花鼓戏的磁带,在渔鼓筒和简板的伴奏中的一把活泼高亢、韵味十足的声音。
依故乡习俗,大年初二会给头一年故去的人烧“清香”,以示祭拜和纪念。小时我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后来发现其实是一个很美的词。每年几乎都在城市里过年,对于“烧清香”只是听爷爷说起过。没想到亲手点燃一柱香时,却是在爷爷的坟茔前。爷爷在武汉去世后,骨灰被送回了他当年生活过的村庄,周围埋葬的都是当年的远乡近邻。四年前的那个大年初二,在震耳的鞭炮声中,看着漫天纷飞的黄纸,我知道,爷爷已经入土为安。但他带给我的那些馨香的记忆,讲过的那些旧时的故事,那些与“年”有关的种种片断,会一直温暖我。就像“年”一样,也许那些繁文缛节的传统正在慢慢消失,也许年味正在慢慢减退,但一年一年,人们还是会开心地过,感恩,想念,庆祝新的一年。
(编辑:晓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