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子弟书”
http://www.cflac.org.cn     2011-01-19     作者:充闾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的家乡,离满族聚居区北镇县城(从前叫广宁府)比较近,都在医巫闾山脚下。这一带,盛行着吟唱“子弟书”的风习,我父亲就是其中的痴迷者。童年时在家里,我除去听惯了关关鸟语、唧唧虫吟等大自然的天籁,经常萦回于耳际的就是父亲咏唱《黛玉悲秋》《忆真妃》《白帝城》《周西坡》等“子弟书”段的苍凉、激越的悲吟。

    客居旅舍甚萧条,采取奇书手自抄。

    偶然得出书中趣,便把那旧曲翻新不惮劳。

    也无非借此消愁堪解闷,却不敢多才自奥比人高。

    渔村山左疏狂客,子弟书编破寂寥。

    这段《天台传》的开篇,至今我还能背诵出来。

    原来,清代雍、乾之际,边塞战事频仍,远戍边关的八旗子弟不安于军旅的寂寞,遂将思家忆旧的悲怨情怀一 一形之于书曲,辗转传抄,咏唱不绝。当时,称之为“边关小调”或“八旗子弟书”。迨至嘉庆、道光年间,尤为盛行。满族聚居地的顺天、奉天一带的众多八旗子弟,以写作与吟唱“子弟书”段为时髦,有的还组成了一些专门的诗社。

    “子弟书”文词典雅,音调沉郁、悠缓,唱腔有东城调和西城调之分。东城调悲歌慷慨,清越激扬,适合于表现沉雄、悲壮的情怀;西城调缠绵悱恻,哀婉低回,多用于叙说离合悲欢的爱情故事。总的听起来都是苍凉、悲慨的。因此,常常是唱着唱着,父亲就声音呜咽了,之后便闷在那里抽烟,一袋接着一袋,半晌也不再说话了。这种情怀对于幼年时代的我,也有很深的感染。每逢这种场合,我便也跟着沉默起来,或者推开家里的后门,望着萧凉的远山和苍茫的原野,久久地出神。

    父亲少年时读过三年私塾,后来到了河西,在财主“何百万”家佣工。大少爷游手好闲,偏爱鼓曲,结交了一伙喜爱“子弟书”和“东北大鼓”的朋友。一进腊月门,农村收仓猫冬,便让长工赶着马车去锦州接请说书艺人,弹唱起来,往往彻夜连宵。遇有红白喜事、盖新房、小孩办满月、老人祝寿诞都要唱上三天两宿。招待的饭菜一例是高粱米干饭、酸菜炖猪肉、血肠。所以,艺人们有一套俏皮嗑儿:“有心要改行,舍不得白肉拌血肠。”何家藏有大量的“子弟书”唱本,都是由沈阳“文盛堂”和安东“诚文信书局”印行的。父亲在服侍大少爷的过程中,经常有机会接触这种艺术形式,培养了终生的爱好。

    成家立业、自顶门户以后,父亲也还是在紧张的劳动之余,找来一些“子弟书”看。到街上办事,宁可少吃一顿饭,饿着肚子,也要省出一点钱来,买回几册薄薄的只有10页、20页的唱本。冬天闲暇时间比较多,他总是捧着唱本,唱了一遍又一遍。长夜无眠,他有时半夜起来,就着昏暗的小油灯,压低了音调,吟唱个不停。有些书段听得次数多了,渐渐地,母亲、姐姐和我也都能背诵如流了。这对我日后写作旧体诗词帮助不小。

    父亲喜爱“子弟书”,可说是终生不渝,甚至是老而弥笃。在我外出学习、工作之后,每当寒、暑假或节日回家之前,父亲都要写信告诉我,吃的用的,家里都不缺,什么也不要往回带。但在信尾往往要缀上一句:如果见到新的“子弟书”唱本,无论如何也要买到手,带回来。遗憾的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种书出得很少。为了使他不致空盼一场,我只好到市图书馆去借阅,那里有我的一个老同学,我借的所有书都记在他的名下。

    1969年春节前夕,我回家探亲,父亲卧病在床许多天了,每天进食很少,闭着眼睛不愿说话。但是,当听我说带回来一本《子弟书抄》时,立刻强打起精神,靠着枕头坐了起来,戴上了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上时时现出欣悦的神色。当翻阅到《书目集锦》这个小段时,还轻声地念了起来:

    有一个《风流词客》离开了《高老庄》,

    一心要到《游武庙》里去《降香》。

    转过了《长坂坡》来至《蜈蚣岭》,

    《翠屏山》一过就到了《望乡》。

    前面是《淤泥河》的《桃花岸》,

    老渔翁在《宁武关》前独钓《寒江》。

    那《拿螃蟹》的人儿《渔家乐》,

    《武陵源》里面《蓼花香》。

    《新凤仪亭》紧对着《旧院池馆》,

    《花木兰》《两宴大观园》。

    《红梅阁》《巧使连环计》,

    《颜如玉》《品茶栊翠庵》。

    《柳敬亭》说,人生痴梦耳,

    《长随叹》说,那是《蝴蝶梦》《黄粱》。

    ……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父亲连声地称赞着。但是,身体已经过于虚弱,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慢慢地把书本放了下来。

    听母亲讲,父亲年轻时,热心、好胜,爱打抱不平、管闲事,愿意出头露面,勇于为人排难解纷。村中凡有红白喜事,或者邻里失和、分家析产之事,都要请他出面调停,帮助料理。后来,我的姐姐、哥哥和祖母相继病逝,他自己也年华老大,半生潦倒,一变而为心境苍凉,情怀颓靡,颇有看破红尘之感。他到医巫闾山去进香,总愿意同那里的和尚、道士倾谈,平素也喜欢看一些佛禅、庄老的书。由关注外间世务变为注重内省,由热心人事转向寄情书卷,寻求精神上的寄托。但所读诗书多是苍凉、失意之作。记得那时他除了经常吟唱一些悲凉、凄婉的“子弟书”段,还喜欢诵读陆游、赵翼晚年的诗句,“时平壮士无功老,乡远征人有梦归”、“众中论事归多悔,醉后题诗醒已忘”、“绝顶楼台人散后,满堂袍笏戏阑时”等等。他自己也写过“晚岁常嗟欢娱少,衰门忍见死丧多”的诗句。

    我家祖籍河北省大名府。他每次回老家,路过邯郸,都要到黄粱梦村的吕翁祠去转一转。听他说,康熙年间有个书生名叫陈潢,有才无运,半生潦倒,这天来到吕翁祠,带着满腔牢骚,半开玩笑地写了一首七绝:“四十年来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拓邯郸道,要向仙人借枕头。”后来,这首诗被河督靳辅看到了,很欣赏他的才气,便请他出来参赞河务。陈生和卢生有类似的经历,只是命运更惨,最后因事入狱,一病不起。说到这里,父亲读了一首自己唱和陈潢的诗:

    不羡王公不羡侯,耕田凿井自风流。

    昂头信步邯郸道,耻向仙人借枕头。

    吟罢,他又补充一句:“还是阮籍说的实在,‘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呀!”

    从前,父亲是滴酒不沾的。中年以后,由于心境不佳,常常借酒浇愁,但是,酒量很小,喝得不多就脸红、头晕。酒菜简单得很,一小碟黄豆,两块咸茄子,或者半块豆腐,就可以下酒了。往往是一边品着烧酒,一边低吟着“子弟书”段。我的一个绰号“魔怔”的族叔见了,调侃地说:“古人有‘《汉书》下酒’的说法,你这是‘子弟书’下酒。”父亲听了,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在我入私塾读书期间,每次请刘璧亭先生和“魔怔”叔吃饭,父亲都要陪上几杯,有时甚至颓然醉倒。私塾开办的最后一年的中秋节,他们老哥仨又坐在一起了。因为是带有一点饯别的性质,每人都很激动,说了许多,也喝了许多。喝着喝着,便划起拳来,行着酒令,什么“一更月在东,两颗亮星星,三人齐饮酒,四杯五杯空,六颊一齐红……”每人从一说到十,说错了就要罚一杯酒。后来,又改成“拆合字谜”。一直闹腾到深夜。

    这次聚会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多少年以后,父亲还同我谈起过。他的记性特别好,仍然清楚地记得每人即兴说出的字谜和酒令。当时,按年齿顺序,刘老先生第一个说:“轰字三个车,两丁两口合成哥。车、车、车,今宵醉倒老哥哥。”接着,是我父亲说:“矗字三个直,日到寺边便成时。直、直、直,人生快意碰杯时。”(轰、时均指繁体字)最后,“魔怔”叔张口就来:“品字三个口,水放酉旁就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

    父亲还记得,这天晚上,他唱了“子弟书”段《醉打山门》。说到这里,他就随口轻吟起来:

    这一日独坐禅房豪情忽动,

    不由得仰天搔首说“闷死洒家”。

    俺何不踱出山门凌空一望,

    消俺这胸中浩气眼底烟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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