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枣子的出现也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大约是两三岁,和某个暖和的冬夜有关。胶东农村的热炕,姥姥的大襟衣裳以及神秘的民间童话带来的模糊的激动,一把甜蜜的红枣悄悄递到我的枕边,随后是姥姥慈祥的脸——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面庞。
枣的记忆是伴随着甜蜜和时光流逝的痛苦留在我心中的。少年时代的豫西山区,那贫瘠的山岭上红艳艳的酸枣与它的荆棘一样勾扯着我,那份发现的惊喜,那份攫取的贪婪,都像那里的山涧溪水一样潺潺流淌在我的往昔。
也有和枣有关的幽默的回忆。十多年前,我随省文联的一些画家、摄影家到陕西采风。佳县的黄河边,除了有《东方红》诞生的传说,也有疏落的枣林和农家窑洞前铺了一地的大枣,一颗颗紧紧挨着,与金黄的玉米、碧绿的菜蔬,和农家少女脸蛋儿上健康的红晕组成了典型的北方美丽风景。
颠簸的车上,画家曹新林先生笑了笑对我说:“这个地方的人,牙齿都长得不好。”
我惊讶,想了想见到的人,点点头,“好像是这样。”
曹先生又问:“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解地摇摇头。
“那是因为这里产枣。”
我更惊讶,“这跟牙齿有什么关系?”
曹先生神秘地压低声音说:“有个成语叫‘囫囵吞枣’,就是这个意思。”
我大笑起来。曹先生接着说:“牙齿不好,只能囫囵吞枣。枣儿又酸又甜,肯定对牙齿不好,这是互为因果关系的。”
曹先生一贯给人以严肃的印象,但是这次却令我对他有了另一种认识,是那种有想象力的智慧吧。
在陕西有句人人皆知的话: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说的是这两个地方的男人和女人标致漂亮。据我所见,整个榆林地区的男人和女人都很美,不是物质养出来的美,是大地和辽远的黄土高原润出来的美,充满生命力的美。
老家在榆林的诗人李岩曾给我寄过他们那里的枣。收到包裹单时,我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看看已经过期十几天了。去邮局领取的时候,光滞纳金就比这包枣子的价格高出几倍,然而这沉甸甸的枣子里有友情和关心,有金钱永远买不到的珍宝,那颗颗枣子在我看来都是珍贵无比的。
我也曾给人寄过枣,因为朋友尝过中原的那种极小而脆的红枣,念念不忘。于是我满街乱转,大包小包地买回来,最后再赔上外地很少有的枣片,像口香糖般大小,有一种清爽的味道。还有焦枣,中间夹的花生米又香又脆,通常它们最终的归宿是我的胶东故乡和朋友们遥远的陋室。
前些日子,到黄河北岸的内黄开诗会,那里也曾是黄河故道,一望无际的枣林在秋风里成熟了,一阵芳香的风儿吹过来,成千上万的枣儿就会像风铃般在枝头摇响。
我的好奇和主人的热情把我带到了颛顼、帝喾二位先皇的古陵。那陵在沙丘间,寂寞千古,黄沙如雪,想来是时光缓缓飘落在他们沉寂的身旁。我暗自思忖,眼前的一切:黄沙、故道、枣林、北方秋天清新的空气,以及内黄人憨厚质朴的口音,无不是他们的遗产。
最让我难忘的,是枣林间的野餐,大概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大枣的盛宴了:有蜜枣、鲜枣、煮枣,也有聪慧的内黄人自己做的枣茶,佐以刚刚从地里收获的毛豆、花生、红薯,更有内黄当地最著名的小吃——灌肠、巴掌大的极鲜美的肉包子、黄河水酿的啤酒,诗人们或站或坐,三三两两依在枣树旁,边吃边唱。那缠缠绕绕的民歌也透着大枣的甜蜜和醇香。大枣在人们的齿间留下清甜,那滋味可以与普鲁斯特著名的“玛多娜饼”相媲美。
临别,主人盛情邀大家留下“墨宝”,我不禁哑然失笑,一介草民如我,哪里有什么墨宝!只是在心里记下了,那从前只是一个地名的内黄,从抽象的名词变成了记忆中的一部分,有了色彩、气息和难以忘怀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