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 关仁山著 作家出版社出版
关仁山曾经以“三驾马车”的名号在中国上世纪90年代的文坛驰骋,作为中国乡土文学在华北地区的重要代表,关仁山的独树一帜之处在于,他写出了当代中国社会主义新农村正在发生的热烈变革。这块土地上的男人和女人们,在他的笔下具有了鲜活的形象。对于中国这个以农村为其主要幅员的国度来说,乡村叙事一直是其文学主流。写出当下中国农民的生存现实,他们生生不息的痛楚和渴望,是我们的文学亟待用力之处。关仁山在2010年出版《麦河》,提示了当下中国农村崭新的现实和困境。他在后记里说:“这是一部土地的悼词,也是土地的颂歌!”这句话掷地有声,因为有着内在强大的矛盾张力。这个时代,颂歌也具有悼词的情调,悼词也具有颂歌的气概。关仁山的《麦河》这部土地诗篇,就是交织着时代矛盾、乡土叙事的美学的矛盾,也交织着他和我们内心矛盾的悲情之作。
后改革时代中国土地的命运,本身就是一个矛盾汇聚的所在。这部作品对土地矛盾的书写,是任何读者立即就能感受到的主题。这源于关仁山的时代敏感和思想深度。已往写农村的作品可以说也是在写土地,那是广义的关于土地的书写,是农民生长于土地上的命运记录。农民或离乡背井,或回归故里,都有对土地的感情。关仁山的土地书写,则是遇到中国改革深化、城市化和现代化急剧席卷农村的时期,中国农村面临深刻的变革。农村与城市的冲突,在争夺土地这一点上,历史以其不可抗拒的蛮力,碾过乡村大地,也碾过农民的心灵。“土地流转”是这部作品的关键词,也是后改革时代中国乡村面临的深化改革的最大难题。城市化的历史必然趋势,被现代化刺激起来的各种欲望,都在吞噬着残留的土地。土地上纠结着当下中国农村所有的矛盾,也汇聚着关仁山对农村命运的矛盾态度。他没有武断而浅薄地回避这样的矛盾——他不做表面的批判抨击,而是看到时代的必然和农民现实生存的困境。曹双羊试图整合鹦鹉村的土地,他想搞农业现代化,这不能不说是顺应现代化发展的必然趋势,他甚至是推动中国农村改革、农村现代化的时代英雄。但对于农民来说,土地流转,意味着他们生存方式的改变,他们的情感所依靠的根基发生了变异。作者思考了土地流转在当代的某种必然性,但更主要的是通过这样的土地变迁,来书写一个乡村的土地命运。小说写的是当代,一百年的村庄土地变迁史也穿插于其中。从地主张兰池到当代市场弄潮儿曹双羊,从“土改”到土地合作化再到改革开放农民重新获得土地,现在又是“土地流转”,中国农民与土地的关系,被动荡的现代社会所侵蚀。关仁山写出这片土地的现代命运,那上面当然也洋溢着欢欣和幸福,但更多地流宕着血泪和辛酸。关仁山没有回避矛盾,也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矛盾,他知道这是时代的困境。这是他对当代土地遭遇的切实书写,也是对中国农民历史命运的深刻把握。
当然,这部小说还是写出了新一代乡村农民的形象——曹双羊。这是一个当代市场经济中的弄潮儿,从底层奋斗,一步步靠着农民式的倔强、凶猛、不择手段走到这一步。他剁手指、要挟、行贿,把恨放在心里,瞅准机会,不顾一切。农民要翻身,走出底层,就要有非常手段。但曹双羊却始终保持着他的善良、宽广、志向和勇气。确实,关仁山写出了一个立体的当代农民的性格和心理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曹双羊固然是代表着现代化的土地掠夺者,但他也是生长于土地上的乡村之子。小说中深藏着一个细节,他随身带着一个皮箱,那里面原来藏着一个塞满麦子的枕头,小说接近结尾时,他把那一枕头的麦子倒在坟墓里,要瞎子白立国给他装进家乡的黑土,要带到他去的任何地方。这样的细节写出了当今新一代农民既要参与时代的竞争,又怀着对土地的歉疚这种复杂的情感。
这部作品写当代土地的命运,显示出关仁山一贯的艺术手法,他写乡村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的叙事具有一种直接性,这就是原生态的写实,尽管我们对《麦河》叙事过于细密和充裕有一些疑虑,但乡土生活的琐碎和杂乱,却也自有其情调韵味。在回到生活的朴素性方面,关仁山在《麦河》里的叙事,也十分生动有趣。例如,第163页,写瞎子白立国和曹双羊就土地流转展开对话,那一段对话,动作感十足,从喝一碗大麦粥,到拍桌子震倒酒瓶,瞎子白立国把村子里农民对土地流转的态度一 一数落出来,像说书似的,他就是一个说书的民间艺人。这部小说在叙事上,也吸取了说书的一些表现手法,主要体现在细节和过程的刻画,尤其是动作的表现,在细致绵密的叙事中,随处涌溢出精彩与生动。
但是,从这部小说可以看出关仁山在艺术上并不满足于过去自己擅长的白描或直接性的叙事,他要超越自己过去习惯的表现手法。小说的叙述采用一个瞎子的视点。中国近年来的长篇小说,越来越注重叙述角度和叙述方式。有特殊视点的切入,才能开启独特的世界。这部小说以瞎子白立国的视点展开叙述,瞎子在黑暗中洞悉一切,瞎子的视点反倒如同一束光亮照彻了那些绵密的叙事。这使这部作品关于乡土的现实主义叙事又具有了一些空灵通透的意味,小说因此可以融入一些魔幻的、灵异的、超生死的叙述。同时,瞎子身旁那只老鹰“虎子”,也使叙述具有了多于写实的一个侧面。而作品由此融进不少民间文化的要素,如说乐亭大鼓、训鹰、各种乡村生活风习等等,都可看出这部小说在叙述方面和文化元素方面的丰富性。尽管瞎子的视点相当巧妙,但就整部小说叙事来说,瞎子的视点还是没有完全洞穿乡土生活的绵密状态,前者还是被后者拖住,整部作品显得有些滞重。但无论如何,可以看出关仁山自觉的艺术企图,与有些论者把《麦河》看成是关仁山的乡土叙事的艺术总结不同,我把它看成关仁山一次非常有力的艺术转型的开始。
总之,关仁山为时代的土地命运书写了一份证词,对当代农民的精神和遭遇进行了深刻有力的刻画,他超越了自己,也使这部作品跻身于当代最有力的乡土叙事作品之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