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庙幽思
http://www.cflac.org.cn     2011-01-17     作者:石一宁     来源:中国艺术报

    石一宁,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现为《民族文学》副主编,著有文学研究专著《吴浊流:面对新语境》,散文集《薄暮时分》,传记《丰子恺与读书》,发表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和文艺评论多篇。

    尧庙在尧都。

    尧都前称临汾市。2000年改称临汾市尧都区。尧都乃因上古尧帝定都于此而得名。唐张守节在《史记·正义》引《帝王纪》一书云:“尧都平阳。”平阳,临汾古称。

    瞻仰尧庙,是仲冬时节的午后。日斜西天,雾霭蒙蒙,尧庙及庙前尧都广场西侧擎天竖立的华表益显肃穆。

    尧庙初建于晋,址于汾河之西。晋元康中迁于汾东。唐高宗显庆三年(公元658年)迁今址。唐至明清多次修葺重建。1987年以降,历经3次重修,并新增尧都广场及华表。走上庙前尧门通道,只见两侧置放着象征日月星辰之石雕与二十四节气日历图,此设计表现了当代人对尧的宏伟贡献的认识。《尚书·尧典》记载:尧命令羲氏、和氏,“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又分别命令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居住不同地方,观测星象,确定农节,即所谓“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虚,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尧并指示羲氏、和氏,“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此实为中国历法和二十四节气的初始形成。尤其是厘定一年为366日,并用闰月调整一年的长度与月的长度不完全对应的关系,我们不能不说这是一种通过对星象的长期观测与运算所得出的伟大的发现和发明。这是我国古代长期使用的阴阳历的最早记载,也是中国天文学的萌芽。

    进得山门,即为仪门。古时前来拜谒和祭祀之君臣百姓,于此“整冠弹尘,端庄仪表”。仪门甬道中间,是一条绘刻龙凤图案之“龙凤之脉”。仪门门额上题词“文明始祖”。仪门背面之“光披四表”四字题词,原为清帝康熙为庙内尧殿题写的门匾。史载康熙、光绪及慈禧曾御临拜谒。我头上无帽,无须“整冠”;衣着光鲜,似亦不必“弹尘”。然当门额上的“文明始祖”四字映入眼帘,不觉肃然端庄,步履放缓。

    称尧为“文明始祖”,实乃意味深长。“文明”简而言之,是与“野蛮”相对的人类进步状态。尧所开创之文明,除了历法和节气,除了亲睦九族、平章百官、协和万邦,更有广纳民意和权力禅让的民主政治。尧使中华民族较早地告别野蛮,步入文明的进程。《史记》载,黄帝崩,其孙高阳立,是为帝颛顼。颛顼崩,其堂侄即黄帝曾孙高辛立,是为帝喾。帝喾崩,长子挚立,其政微弱,故异母弟放勋立,是为帝尧。尧在位七十年后,令舜摄天子政二十年,禅让于舜,八年后崩。三年丧毕,舜正式践天子位,是为帝舜。虽然舜亦为黄帝后裔,然其族自颛顼之后,至舜已六世“微为庶人”。而尧舍其子丹朱而不用,举舜于庶民之中并禅让权力,亲手终结帝位世袭,是何等之难能,何等之可贵!司马迁的《史记·五帝本纪》写到这一段时想必满怀高山仰止之情:“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此语多么掷地有声!晚年的尧尽管已为舜避位二十八年,但他辞世时还是令整个部落极端悲痛。“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尧伟岸之人格、崇高之理想,垂范天下,教化来者。其后舜之选贤任能,仁治天下,并最终禅让于禹,无疑是尧之榜样的激励与导引。司马迁赞叹:“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唐尧,正是以其开启之科学文明、政治文明与道德文明,被尊为中华民族文明之始祖。

    走过仪门,迎面是五凤楼。五凤楼始建于唐代乾封年间,现存的此楼为明清时期建筑风格。三层十二檐,有直通三层的角柱十三根。传说尧常与四岳、后稷、羲和、皋陶四位大臣登楼远眺,时人誉为“五凤”,五凤楼由此得名。五凤楼下层三孔砖券门洞,直通广运殿。广运殿亦称尧殿,是想象中尧召见群臣的殿堂。殿内尧的铜制坐像两侧乃是与其并称“五凤”的四大臣。殿名取广以配天、运以配地之意。殿前彩楼两旁悬挂“民无能名”四个大字,此为孔子赞尧之语,典出《论语·泰伯》。孔子一生周游列国,推行其“仁政”理想,最终却“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以处处碰壁黯然收场。他视尧为完美的帝王楷模、政治典范与人格样板。他惊呼:“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孔子常常以尧为衡量政治与道德的尺度。他感叹他所处的时代人才难得,而尧舜时期人才大量涌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子贡问他如有人“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可以说是“仁”了吧?他说:“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他对子路谈到君子的标准是“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尧舜还不一定能完全做到呢。此为激励之语。孔子既推崇尧,也赞美舜、禹。关于舜和禹,他还说过:“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对于舜所作之《韶》乐,孔子也大加赞赏,认为《韶》“尽美矣,又尽善也”。在齐国听《韶》,“三月不知肉味”,感叹“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而对周武王所作的《武》乐,则认为“尽美矣,未尽善也”。这是因为,舜的帝位是由尧禅让而来,是一种和平的继承;周武王的天子之位是伐纣所得,虽然是正义的战争,却终归“未尽善”。孔子对舜和禹的颂扬,其实也是对尧的一种肯定方式。因为是尧成就了舜,自然也遗教于禹。正如《论语》所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孔子从尧、舜的身上,汲取了智慧、力量与激情;同时,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尧、舜彪炳日月的功德和光辉伟大的形象,一定程度上因为孔子而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扬。我国古代最早的史书《尚书》,记载了尧、舜的业绩。而据汉代学者所说,《尚书》由孔子编定。《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并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

    广运殿前台阶两侧立着两根木桩,乃象征尧设立的“诽谤木”,亦称华表木。《辞海》引晋代崔豹《古今注·问答释义》:“程雅问曰:‘尧设诽谤之木,何也?’答曰:‘今之华表木也,以横木交柱头,状若花也,形似桔槔,大路交衢悉施焉。或谓之表木,以表王者纳谏也,亦以表识衢路也。’”《后汉书·杨震传》云:“臣闻尧舜之时,谏鼓谤木,立之于朝。”谏鼓谤木,不只是尧所开创之上古特色民主政治的一种形式,也是其中一项实质内容。尧舜之后历朝历代,“诽谤之木”犹存,乃至木柱为汉白玉所替代,华表愈加精致,愈加美轮美奂,然而其上所刻不再是谏言,而是象征皇权的云龙纹,成为皇家垄断的一种特殊建筑标志。专制独裁、密室政治,终使华表“华有其表”,沦为帝皇无限权力的装饰品。

    凝视广运殿前的“诽谤木”,我不禁回想刚刚走过的仪门背面康熙的“光披四表”四字题词。此四字出处为《尚书·尧典》。康熙被称为历史上“明君”之一,然从北京移驾谒庙并题词,此举是诚敬,还是做秀?如果是发自内心,那么他景仰尧的什么?我想,最不会是想学习尧的禅让天下,也不会是要效仿尧广开言路的民主政治。中国的文字狱历史悠久,于清尤烈。康熙与其儿子雍正、孙子乾隆相比对文人还算“客气”,但从庄廷鑨明史案、黄培诗案、《南山集》案到说唱艺人徐转案,也凌迟、杖毙、绞死、处斩、戮尸了一大批,又流放、充军、发为奴仆了一大批。康熙心目中之“光披四表”是指何光?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参拜虞舜殿与大禹殿,让人再次体会尧之“大哉”。德政泽润一代,伟业煌煌;传之二代,日月齐辉;传之三代,巍巍乎荡荡乎无能名焉。尧的伟大,在己开拓之功烈,更在举贤禅让、化育树人、全民议政。上下五千年,臻此境界者,的确唯尧一人而已。放眼当今世界,民主政治大势所趋,而专制之幽灵、世袭之余孽却也僵尸犹存。人类的政治文明,依然任重道远。“六亿神州尽舜尧”,仍是一种未能实现的美好理想。

    走出尧庙,已近黄昏。寒风微微,夕照稀薄。回望雾霭中古色古香的建筑群,万千思绪留在了那里,也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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