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都陶寺
http://www.cflac.org.cn     2011-01-17     作者:韩作荣     来源:中国艺术报

    韩作荣,著名作家、诗人,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原《人民文学》杂志社主编,著有诗集《万山军号鸣》《北方抒情诗》《雪季·梦与情歌》等、诗论集《感觉·智慧与诗》、随笔集《圆的诱惑》和报告文学集《隐秘与灾变》《城市与人》等。

    很难想象4500余年前尧帝的都城是什么样子。冬日的陶寺乡只有清冷的土地、枯叶蓑草,苍茫里于风中抖颤的树枝。或许,土坡上偶尔显现的黑色石器与破碎的陶片,才透露一点那早已湮没、凝固的历史。

    时间久远。尧帝只留在典籍的墨痕和传说里。然而,自2001年春始,考古学家历经3年的发掘,终将这中国最早的都城大白于天下。溯根探源,它将古老的中华文明有据可考的历史前移了千余年。大量文物的出土,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尧帝的陶唐时代,让传说成为历历在目的真切存在。

    据《帝王世纪》载,穴居野处的古人“及至黄帝,为筑宫室,上栋下宇”。即人类组成部落之后,才筑室而居。而尧作为黄帝的嫡孙,其建造的都城,该是中国最早的城邑了。

    考古学家于襄汾陶寺村与中梁村、宋村、沟西村、东坡沟村之间,发现并确认了占地56万平方米的早期小城、宫殿,和占地280万平方米的中期大城及墓葬,并据城墙遗迹判断,其城址平面为圆角长方形;而各种标志性建筑如宫殿、祭坛、观象台,以及仓储区、墓葬区、街市区和道路等遗迹的发现,证实了此处为典型的城邑、酋邦之国的都城。

    或许,既称之为“上栋下宇”,该是以木头建筑的脊檩、正梁,以泥土筑墙、以茅草敷就的屋顶房檐吧。即使称之为宫殿,不过空间大一些而已,恐不会有后来的琉璃瓦和石砌的地墓、华美的雕梁画栋、飞檐斗栱、勾心斗角的庄严与气势。那大抵是最早的土木建筑,从城址遗迹中的墙基、台阶、桥墩、豁口、槽壁,以及斜坡、道路、壕沟的基础看来,皆是夯筑而成,在生土敷盖之下显现。那是原始社会末期,生产工具并不先进,能以木料及泥土构筑屋宇,恐已是难能之事了。不过,从陶寺出土的最早的青铜铃看来,铃虽不大,却也说明尧帝时已有了青铜冶炼,既能造青铜铃,自然也会铸造青铜的生产工具了,那时有了青铜的刀斧,也未可知。且陶寺还出土了木案、木俎、木几、木匣、木盘、木斗、木豆、木鼓等物,这些木器恐怕很难用石器制成,或许也证明了早期金属工具的使用。其时,尧时代正处于龙山文化早期,大抵是人类冶铜、锯木、制陶、砺玉之始。从陶寺墓葬出土的随葬品中可以看到既有玉钺、玉璜、白玉管、漆柄玉石兵器、玉璧、玉兽面,也有青石大厨刀、石钺,以及骨镞、骨匕首,以及漆木器、木案板、漆木盒。此外,还有彩绘陶器、红彩漆筒形器、彩绘陶簋、彩绘漆觚形器,甚至还有草编物、玉琮、璜形玉佩、绿松石饰件、子安贝和陶罐、仓形器、铜器等等。由此看来,尧帝建造的宫殿恐也该是色彩斑斓、颇有审美意味的吧,虽是土木工程,也会是高大宽阔、精于修饰的建筑了。

    陶寺古观象台,是在北京大学考古系博士、陶寺文化遗址考古队队长何驽的大胆猜想中历经辛苦的发掘发现的。这种将考古与天文联系在一起;设想最初的“国家”,城的东南方向可能会出现一个祭祀的地方;其考古挖掘总体的构想与规划,被称之为第一人,确有开创性的贡献。从第一个探眼到第一条探沟,以及被雨水冲刷后夯土柱的出现;以及随着一个又一个探沟的发掘,一个面积约1400平方米、呈大半圆形的夯土台展现出来,尤其是第三层台基上的半环形夯土柱列,十分罕见,被称为中国史前文化中绝无仅有的一例。经研究得出结论——这是一座古观象台与祭祀处。随后,考古队历经两年时间,从不同的观测缝中观测出冬至、谷雨、小满、夏至、秋分、小雪、立冬等节气。而正是此观象台遗址,成为《尚书·尧典》所说的“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的真切佐证。尧划分一年四季,以366日为一年,每3年置一闰月,调整历法和四季24个节气的关系,亦证实了中国农历的由来。

    在陶寺遗址的挖掘中,其中9座大墓有5座出土了彩绘“龙盘”。龙盘为陶制品,边缘为褐红色,盘底为黑色。用红、白、黑三色绘制的一条盘曲的龙,几乎占据了整个盘面。这是一条两端略细、大部分躯体粗壮的蟠龙,双排鳞甲似蛇的斑纹,但此龙有鳍,口衔翎毛,但无角、无爪,只有蛇身与鱼鳍的组合。或许这预示着其既能入水、衔羽毛亦能飞腾之意吧。据《竹书纪年》载:“帝尧陶唐氏,母曰庆都,生于斗维之野,常有黄云覆其上。及长,观于三河,常有龙随之。”而亦有典籍称尧之母庆都与赤龙合婚,始生尧。其实,尧乃帝喾之子,龙则是此部落的图腾崇拜物,作为部落酋长被视为赤龙之化身,亦可想而知。而陶寺龙盘的出土,则说明龙作为民族精神的象征是自尧开始的。帝尧继炎帝联盟之后,被推选为各部落方国的盟主首领,有人认为这龙盘是部落的族徽或部落联盟的盟徽,其时龙已成为最初国家的灵魂象征,而中国人称为龙的传人,也自尧帝始,这里便成为中华民族龙文化的源头。

    尧舜时期,已有了较为完善的礼仪乐舞。所谓“尧作大帝,舜作韶”,“大帝者,大明天地人之道也”。所谓尧乐之八音,则指由8种物质所制成的乐器。陶寺遗址墓中亦出土了部分礼乐器,如特磬、鼍、鼓、埙、铜铃、为八音中的石土金革,而丝竹匏木似也应有,可4000余年间,恐早已腐朽为泥了。而依照五声六律谱写的绝律,“声依水,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合”。正如其乐官所言:音乐可以使人正直而温和,宽厚而庄严,刚强而不欺人,简捷而不傲慢。作为礼仪之邦,其音乐也起到了教化和陶冶情操的作用。

    在陶寺城址内1区的灰坑,考古者还发现了一件陶制的扁壶。壶的正面鼓腹部写有红颜色的一个较大的字符,壶平直的背面则有两个较小的红颜色字符。面对较大的字,有人认为是商之前甲骨文的“文”字;可另两个小字,从甲骨文中也找不到出处了,因而有人认为是“天”,有人认为是“易”,也有人认为是“尧”。这大抵都是猜想。可我从与文字无关的角度看来,似乎大字符像个大头颅的母亲,小字符却像两个孩子。不过,不管这最早的汉字意义如何,却证实了甲骨文并不是中国最早的文字,汉字出现于龙山时代晚期的文字起源说。在结绳记事的时代之后,史载黄帝“令仓颉造字”,在襄汾的贾罕村就发现了“仓颉造字处”的遗址。而尧作为黄帝的嫡孙,黄帝与尧帝之间相隔或许只有几十年的历史,最多不会超出百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行一种无中生有的伟大创造,谈何容易。文字从开创到流传,恐怕总得有几十年的时间吧。因而,这扁壶上的朱书文字,或许就是仓颉所造的最初的文字,能书写在器物之上,说明已取得共识并得以流传吧。自然,这也只是我的一种猜想。

    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在《中国文明起源新探》一文中,提出陶寺文化是中国文明起源之根的观点,陶寺发现的城址、观象台以及诸多的出土文物有力地证实了陶寺是尧都,正如《辞海》所言:“帝王所都为中,故曰中国。”而最初的中国,就是尧舜时代的陶寺。其实尧帝所居之处,典籍早有记载:史称帝尧早年封于唐,居于陶,受封于陶,并逝世于陶,故尧称陶唐氏。《帝王本纪》称“尧都平阳”,据考证,古平阳即今之临汾,陶寺便在临汾西南境内。就“陶寺”二字而言,“陶”即古陶地,以产陶驰名,是尧之部落的祖居之地。而“寺”,《说文》中称“廷也,有法度者也,从寸”,并被注为“廷,朝中也”;《汉书》注曰:“凡府廷所在皆谓之寺”。由此看来,寺即朝庭,居庙堂之高者也。而“陶寺”,自然可以理解为陶国的都城。其时,邦酋林立,尧令禹治水之后,“水土即平,更制九州”,于是乎,各邦首领皆到尧都朝拜,九州同制,最早的中国就这样出现了。

    是啊,那是何等美好的最初的中国,所谓”尧天舜日”,仍留存了4000余年的晴朗和光芒。尧的“和合之道,揖让之德,询练之风,节俭之行”,直到今天,仍对我们有着明理处世的警示作用。那是用一块鞋底样的木板,击掷前面的土块,并唱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古老的《击壤歌》年代;是八音合奏,戴着百兽面具的男女,随乐音欢快地歌唱起舞的年代。据称,尧14岁时,初封于唐(今山西翼城)为首领。他仁厚、善待国民,甚至不穿华贵的衣服,不吃佳肴珍馔。从陶寺出土的器物中可知,当时已有缫丝、缠丝所用的器物“仓形器”,可见丝绸锦衣已成为高贵的奢侈品。可尧仍旧布衣葛带,体恤先民疾苦,深受爱戴。尧至16岁归陶继位国君,其“亲九族,和万邦”,引领国人开创大业,选贤德委经重任,将一些怙恶不悛、利欲熏心的贵胄子弟发配边荒之地。此外,他还广开言路,多纳良策,在廷前树起诽谤木。据称:初设之诽谤木,只是一根木柱,柱旁放着一面大鼓。无论何人,荐贤士能人,献治国良策,均可进言,不论是谁,发现尧有过失,皆可用谤木击鼓,对尧品操评说。这“敢谏之鼓”、“诽谤之木”,无疑让海纳百川、闻过则喜的尧帝开创出辉煌的年代。难怪孔子在《论语》中赞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孔子赞颂尧帝的伟大与崇高,尤其对尧创造的礼仪制度大加赞美。而尧创立的禅让制奠定了盛世辉煌的延续,成为政体翻天覆地式的改革极为重要的事件。难怪孔子面对纷争的乱世又发感叹——多么崇高啊!舜和禹得到天下,不是夺过来的。尧以天下为公,不传子而传舜,颇令人钦佩,成为亘古美谈。据称尧有九子,多不成器。而尧在考察虞舜时,见到耕田的舜犁辕上拴着簸箕,牛走得慢了,就敲打簸箕,这样黄牛误认为鞭打青牛,而青牛错觉是抽黄牛,两个牛都走快了。尧帝闻之不胜感慨,认为舜对牲畜尚能如此爱怜体恤,其承以帝业,定会爱民如子。自然,一时一事还不能完全证明舜的才德,尧又将娥皇、女英两女嫁舜,观察舜的治家本领;又让9个儿子与舜一起生活,考验舜的教化才能。如此,舜代政8年,理国治家,其所居之处,一年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而尧之二女甚守妇道,尧之九子也变得通情达礼,尧遂将帝位传予舜。

    之后,尧在古城陶寺“避位二十八年”,他晚年“步徙于陶”,以平民身份与民众相处,并时时远行山区,“教化”狄民,直至去世。《山海经》载,尧葬于崇山,即今日陶寺之卧龙山。据典籍所载:“帝(尧)乃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可见尧与百姓的亲密至爱之情,而历史上,有哪一位君王曾受过这样的尊崇与爱戴?

    在陶寺古尧都遗址,我又想起那5块出土的龙盘,5座大墓,其中哪一处是尧的墓穴呢?或许他在其中,或许不在其中。年代毕竟太久远了。然而,陶寺的考古挖掘,让尧帝的传说成为有确凿证据的事实,对于中华文化之根的探源,已是万幸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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