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农业、农村、农民的新起点,是田野的新希望。在新农村建设开展得如火如荼之时,全国各地也涌现出一大批甘愿放弃都市的优裕生活,献身农村,带领农民脱离贫困,走向富裕的典型人物。他们看似平凡,但平凡中却孕育着伟大的力量与人性的光辉,不久前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安徽小岗村第一书记沈浩就是这样的人。而作家蒋巍的这篇饱含热情的文字,又让我们认识了一位同样的汉子,他作为省厅里的“高官”,却甘愿去作一名“名誉村长”,虽然已经走出大山,却时刻都在努力反哺家乡。他20多年坚持不懈的努力,不仅彻底改变了家乡的面貌,也引发了一项推进新农村建设的大型社会公益活动“春晖行动”。展读此文,深深震撼。今天,广大农民群众需要这样的人,而广大文艺家在创作中,不也同样应该多多关注这样的人的吗?让我们和作者一起在春天里注目“三农”。
——编辑手记
1
人只有一个故乡,正如只有一次生命。
红微微的炭火,映照着烟火熏黑的百年老屋,映照着一部温暖的历史。这部历史与一位大字不识的小脚农妇有极大的关系。她不是历史的主角,她总是躲在历史的远处,她绕着石磨、锅台、耕田操劳了一辈子,但是,这部历史却跟着她走。
历史其实是有温度的,这部历史一直是她的温度。她是贵州省农业厅机关党委副书记郑传楼的奶奶。
当郑传楼决定在家乡继续奶奶博大的爱,继续在家乡保持爱的温度时,他根本没想到,他会成为贵州省贯彻科学发展观、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一项重大创新性公益活动“春晖行动”的起点。
无意之间,郑传楼以他对故乡执著的爱,打开了历史的一扇门。
2
此刻,1982年春节的大年初二上午,霜发如雪的老奶奶刚刚洗过菜,守着红微微的炭火炉暖手。一片沓杂的脚步声,一阵热闹的欢叫声响过来,“老奶奶好!老奶奶长命百岁!”像一群小鸽子,10多个娃儿涌进郑家的百年老屋。
笑意,春水般荡漾在老奶奶满脸的皱纹里。她坐在小木凳上,高兴地搂住几个娃儿,娃儿们也花花朵朵地围住她。然后,老奶奶拿过桌上的果盘,给孩子们分发糖果。孩子们咽着口水,把糖果紧紧攥在手心里,舍不得吃。
每年春节,全村的穷娃儿都第一个来给老奶奶拜年,因为他们爱奶奶,也爱糖果。
几十年了,自强村一代又一代的孩子,过年时候只有在老奶奶家才能吃到花花绿绿的糖果。早年,过春节的时候,奶奶总是让儿子郑周福往家带糖果。后来,她总是让孙子郑传楼往家带糖果——都是给村里娃儿预备的。
自强村苦难的历史,因为老奶奶的糖果,才有这么一点点甜。
3
孩子们快乐地攥着糖果飞走了。
窗外是飘雪天。云层很低,白雾缭绕,海拔一千多米的马鬃岭依然一身的墨绿,只是不见了昂首奋嘶的雄姿。
没有风,柔柔的雪花漫山遍野地飘舞下来,挂在山上、树上、房檐上,凝如纷落的白蝴蝶。落在地面的,很快溶了,湿了路,也湿润了仡佬族青年郑传楼的心。
上午9点来钟,吃了饭(这里一天只吃两顿饭),老奶奶说:“罗连啊(郑传楼的乳名),你从大地方回来,出门去看看乡亲吧。”
从小到大,老奶奶说什么,传楼都照办。
27岁的郑传楼出了老屋的门,登上一道缓坡,沿窄窄的村路徐行,去给散居在山坡上的各家亲戚和乡亲们拜年。不过,此刻他并没有过年的好心情,大年三十儿那天,和妻子女儿一起从贵阳回到老家,他的心就像家乡的冬天,湿凉湿凉的。
满眼是熟悉的老家老屋老人和穷困的老样子,他心里酸酸的,快乐不起来。
飘雪的寒风中,童年时代的饥饿感和村里村外的萧条情景,像尖刺般深深扎在他的内心深处。
1980年,毕业于贵州大学中文系的他,放弃了去省人事厅的机会,而选择到省农业厅工作。20年之后,即2000年,45岁的郑传楼已经成为农业厅机关党委副书记。
4
这是过年的日子。
可这根本不像是过年的日子。
自强村,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全村200多户上千口人,其中仡佬族和苗族占80%以上。千百年来,穷困和愚昧的重重阴云一直笼罩着这里——就像贵州的十万大山那样沉重……
缓缓走在飘雪的自强村山路上,四望路旁那些黑黢黢的漏风漏雨的烂房老屋,看着迎面走来的乡亲们穿着破衣烂袄,脸上挂着为过年才堆起的凄惨笑容,还有那些疯跑在村里欢叫的娃娃——肯定,因为过年了,他们终于能吃上一顿饱饭才这样欢叫的!
许多娃娃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但他们只能继续在家放牛割草砍柴,无钱上学,不认识“大小多少”,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中国有多大、家乡在哪里、知识有何用?
贫穷落后、愚昧无知的日子,与当牛做马的日子难道有什么质的区别吗?
5
郑传楼无法忘记,1968年夏,父亲来村里接妈妈和13岁的他去贵阳市生活。父亲郑周福,小时候在奶奶的力主之下读过几年书,眼界和思想也就比乡亲们开阔许多。新中国成立前后,父亲积极投身土改和剿匪斗争,成了附近4个村的第一任农协主席。聪明的父亲知道,新中国站起来了,要搞建设了,没有文化是不行的。1950年,他考上了遵义师范学校,3年后又考入贵州师范大学,成为自强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以后留校从事教育工作。
清晨,飘着细雨,一些简单的家当搬到牛车上,父亲母亲和小传楼出发了,留在村里的奶奶和其他亲人,还有左邻右舍的许多乡亲和传楼的小伙伴,都出来相送。
奶奶和父母在村里威望高,与乡亲们感情也深,大家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出10多里,依然依依不舍。一路上,大家话不多,眼泪却不断地流。
到了公路边,不得不分手了。乡亲们两行泪水直流地对他父母说:“家搬走了心别走,常回老家看看,别忘了我们啊!”父母哗哗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频频使劲点头。
奶奶摸着孙子传楼的小脑袋,眼泪汪汪地对他说:“跟爹妈去吧,那是个大地方,以后要好好读书,学了本事,长大后给乡亲们多办好事……”
小传楼紧紧依偎着奶奶,双手抱着哇哇哭,就是不肯迈步。
郑传楼永远不会忘记,他有生以来离开乡村土路、踏上公路的第一步,是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含泪推他上去的!
进入贵阳学校的第一篇作文,小传楼写的就是《告别老家的路上》,第二天,老师对全班同学说,这篇作文让她流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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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传楼无法忘记,慈爱的奶奶有那么好的菩萨心肠,一生做了数不清的济世救人的好事。奶奶叫陈月香,1901年生,17岁嫁到自强村。她大字不识,《三字经》什么的一些民间文化读本却倒背如流。她懂得文化知识的重要,无论家里多么困难,她都力主送孩子读书,因此,郑传楼的父亲成了建国后自强村第一个大学生。
年轻时,奶奶就见不得乡亲们的眼泪,见不得要饭的穷人。无论谁家有难,只要她听说了,立马颠着一双小脚去风风火火地帮助解难。无论谁求到她,她宁可豁出自家冷着饿着,也要尽心尽力帮人家挺过难关。上世纪50年代,她已经有4个孩子了,又先后遇上两个从邻县流浪过来要饭的孩子,奶奶毫不犹豫地把两个孩子收养下来,一直像亲生的一样带着长大。
家乡缺医少药,奶奶自学了一手推拿法,东家西家谁有什么小病,都跑来找奶奶,奶奶从不拒绝,更不讲报酬,自己累得满头大汗,病人倒是手到病除,满心的欢喜。传楼记得,有一次一位穷乡亲让奶奶推拿了好几回,病终于好了,他实在过意不去,专门到乡场上买了几角钱的米耙感谢奶奶。
四邻八乡,奶奶的名声越传越广,都尊称老人家是“活菩萨”。奶奶一生饱尝艰辛,粗茶淡饭,操劳不休,却活了103岁,2004年7月3日在睡梦中安然离世。送葬时,家里并没有大张旗鼓地通知各方亲友,从全县各地赶来为奶奶—— 一位普通的乡村老太太——送行的竟达一千多人!
7
郑传楼无法忘记,参加工作以后,为了看望奶奶和乡亲,节假日里他常回去,回去就要带些旧衣物和小礼物送给乡亲们。那时工资普遍不高,他又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只能买些日用品带回去。有一次,他扯了5尺蓝布,可全村200多户人家,家家穷得尿血,给谁不给谁呀?他只好把5尺蓝布剪成许多块,大概只够做两双鞋面,来一位乡亲,他就塞给一块。来的人多了,不够分的,他便像做贼一样,悄悄嘱咐其中最穷的一位“晚点儿走”,过后再塞给人家。
得到一块布,乡亲们千恩万谢,欢天喜地地走了。郑传楼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郑传楼无法忘记,农历大年二十九那天晚上,村里老支书包泽志来找他,请他去参加村里的干部会。传楼好生奇怪,说我早就离开自强村了,村里的事情也不知道,要我参加什么干部会?
包泽志蹲在堂屋,愁闷地叭哒几口烟袋锅,不得不说了实话,上级知道自强村困难户多,年前发下300斤包谷救济粮和4床棉被,要求年前分到困难户。可是村里过年揭不开锅、过冬盖不上棉被的人家有好多,连几位村干部家也是这样,这点救济物资到底分给谁,干部会上恐怕也不好摆平,包泽志想来想去,只好跑来向郑传楼求援:“罗连啊,你现在是省里的干部了,见识多,懂政策,会上能压住茬。要不,这点儿救济物资分下去可就难了!”
老奶奶说:“罗连,村里这么难,你就去帮一把吧。”
晚上8点,村干部会开始了,集中讨论这300斤包谷和4床棉被分给谁。干部们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全村200多户中有资格要救济的就有几十户,而且每户都向干部做了申请,村干部中也有几位坚决要求救济,争来吵去,大家闹得脸红脖子粗,直到夜里12时,屋里堆的一大堆柴禾都烧尽了,意见还是没统一下来。郑传楼只好出了个主意:“原定300斤救济粮分成6份、每份50斤,是不是可以改为12份、每份25斤,虽然数量少了点,照顾的面宽了,意见也好统一了。”大家都点了头。
可是,4床棉被怎么办啊?总不能把一床棉被拿剪子剪成两份啊,村干部们又争执起来。郑传楼眼看实在摆不平,就说干脆抓阄吧,谁抓到算谁的。
郑传楼把要救济的人名写了十几个小纸团,扔在矮木桌上。抓阄的结果出来了,那位家庭生活最困难的村干部反而没抓上,一直蹲在墙根儿的他又悲又恼,忽地站起来,敞开破黑棉袄,露出里面的光胸脯,吼道:“过年了,你们看看我穿的什么?我们一家5口人盖不上一床被子,窗户没玻璃,房门没门板,挂的是草帘子,这哪叫人过的日子啊!”说罢,他蹲在地上,蒙住脸失声大恸……
在场的村干部,包括郑传楼,都默然无语。
赤贫之下,僧多粥少,选择活命还是挑中死亡——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样的日子,哪有什么尊严?哪有什么幸福?
郑传楼眼里含着泪,默默离开那里。
细细的雪,纷纷扬扬,山路一片银白……
8
1988年,郑传楼随农业厅、文化厅、遵义医学院等9个单位,派驻到国家级的贫困县沿河县开展扶贫工作。那个年代,基层还是相当苦的,有的城市出身的干部私下都企望留在县城里工作,帮县里跑下几个项目就算大功告成了。郑传楼是农村苦娃子出身,他不怕,而且他深深地知道,为煎熬在贫困中的父老乡亲做一点实事、送一些温暖,为放羊的娃娃上学创造一点可能和机会,为闭塞的深山老寨打开一条通向外面的路,是多么急迫!
郑传楼向带队领导要求,派我去基层吧。
领导的目光里有些怀疑。你要下基层,就派你带几个人去最困难的地方,没问题吧?
郑传楼扛起行李卷,和5名年轻同事到了铜仁地区沿河县的大垭乡,那里无柴、无电、无水、无路,连乘车带走路,到达那个乡要折腾两天时间!
行李卷打开了,喝的泥洼塘的水,吃的是包谷红薯饭,点的是煤油灯,一家一户走访,摸清情况,查明难点,分清轻重缓急,列出帮扶项目,然后风尘仆仆跑县、地、省的各有关部门,口干舌燥地争取支持……
到年底,扶贫工作结束了,郑传楼带的这个小组为大垭乡共办了14件实事,郑传楼被评为省优秀扶贫工作队员,受到省委省政府的表彰。
在省委省政府举行的表彰大会上,省领导为郑传楼和其他优秀扶贫工作者戴上鲜花,颁发证书……
那一刻,郑传楼突然萌发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扶贫工作队在沿河县工作了近一年,借助省委省政府及各部门的支持,那里的贫困状况确有明显改善!我的老家正安县也是贫困县,那里都是我的父老乡亲,奶奶、叔婶和我们家族生活的地方,我完全可以利用回乡探亲的时间,做些扶贫工作,并争取到省里的支持啊!
以往回老家,只能凭着个人的单薄力量,收集一些旧衣物日用品什么的,给困难老乡做一点“雪中送炭”的事情,多年忙下来,奔波劳累不说,自己花了不少钱,可老家江山依旧,贫困依旧,看不出有多大改变。我完全可以把扶贫经验带到老家去,以扶贫方式开展工作,以扶贫名义争取各级党委政府的支持啊!
刹那间,胸中风云际会,雄心陡长!
晚间回到家,妻子潘建敏正在厨房里转,他就跟在妻子身后转,一边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妻子听。
学医出身的妻子一句话就扎到他的穴位上,“你以为你扛两个编织袋就能把老家带富啊?还是要靠集体,靠政府!”
9
第二年,即1989年的春节前夕,郑传楼又备齐了两大编织袋的旧衣物和生活用品,连扛带拖带搬回老家。凛冽的寒风搅着漫天雪花在身边飞舞,坐在雇来的牛车上,吱吱嘎嘎翻过雄峻的马鬃岭,就到了水流湍急、浪花如雪的下寺河。河那边再上一个坡,就是珍藏着他的童年记忆和少年时代的自强村了,慈爱的老奶奶肯定正翘首盼望大孙子的归来呢……
曾经的自强村,我亲爱的家乡啊,贫穷的历史应当翻个个儿了!
回老家的前两天,郑传楼就打电话给老支书包泽志,请老人家通知乡亲们,大年三十儿晚上开个村民大会,他要给乡亲们讲讲国内国外的新鲜事儿。
郑传楼有优势,在省农业厅工作了十多年。他先从十一届三中全会搞改革开放,农村搞家庭联产承包制讲起,讲到安徽小岗村农民怎样冒着杀头的危险,签字画押率先搞起了包田到户,再讲到沿海的蓬勃发展和雨后春笋般生长起来的乡镇企业,讲到一个小渔村怎样变成现代化的大都市深圳,讲到华西村是怎样富起来的,讲到现在热销全国的美国牛仔裤和中国温州鞋,讲到农民进城打工热,讲到城市里已经开始走向普及的电视、电话、电冰箱、空调、传呼机、游戏机……
村民们听得目瞪口呆,傻眼了!
会场上腾起一片轰轰嗡嗡的惊叹声议论声。老天爷,咱这儿还为穿衣吃饭发愁呢,外面已经变了模样。这不是天方夜谭么?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郑传楼又讲到在大垭乡扶贫的经历和感受,不过短短一年的光景,那里就有了很大变化,通路了,通电了,生活改善了。
场子中间忽地站起一个汉子,高喊:“罗连,那你也回老家扶扶我们呗!”
“对,对!”全场响起一片叫好声和掌声。
趁热打铁,郑传楼笑笑,说:“要我扶,你得能站起来!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扶你起来,一转身你又躺下搂老婆睡觉去了,我有什么办法!”
全场哄地笑了。
“我只能扶你一时,不能扶你一辈子。咱村要过上好日子,关键在哪里?你们知道不知道?”
乡亲们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答。
“关键在自己干!安徽小岗村是个有名的要饭村,比咱村穷多了,人家为什么能冒着杀头的危险干起来,就是有志气,有勇气,大家团结一心,敢于改天换地!咱们村不是叫自强村吗?不自强,天皇老子都没办法。”
“讲得好!”场里有人喊,“包产到户以后,现在村里人心散了,各家干各家的,集体的事没人操心了,还想改天换地,那不是扯淡吗!”
“好,你讲到点子上了!”郑传楼大声说,“家庭联产承包制,贵在一个‘联’字。没有联,什么事情都干不成,比如大家都知道,要致富先修路。咱们村藏在山窝窝里,穷就穷在没路上了,没路就是没出路啊!可是,要在山崖山坡开一条路,一两个人干得成吗?还得全村人一起上!再加政府支持,社会帮扶,内外合力,咱们村就一定能富起来!”
“可是,凡事总得有个领头羊,谁领着我们干啊?”有人在场下嘀咕。
“罗连,就你吧!你是省城里的干部,见过大世面,你就当咱村村长,领着我们干吧!”
全场哗然,笑声不止。“人家是省里的干部,管着那么多重要事呢?怎么能下来当一个小村长?”
郑传楼也笑了,“我的工作单位在省里,干不好,总往老家跑,上级也会撤我的职。村干部可以领着大家干,我给大家当个参谋还行。”
“不行不行!你总得挂个衔,不挂衔我们不放心,挂了衔我们就有信心,做事才踏实!”
老支书包泽志和几位村干部嘀嘀咕咕一合计,然后站起来大声宣布:“传楼是省里干部,咱不能把人家的时间精力全占喽。刚才我和几个村干部合计一下,就聘请传楼当咱们自强村的名誉村长,大家看好不好?”
“好!——”如潮掌声腾空而起,久久回荡在大山之间,其热烈的程度完全不亚于央视“春晚”的现场。
这掌声也在郑传楼的心里久久回响。这个“村长”虽然是中国最小的“官”,更非组织部任命的,但他深深地意识到肩膀上的分量。
——那是大山的分量!
——那是民心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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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个村确实太穷太难了。人们说,在这里,“交通基本靠走,传信基本靠口,喝水基本靠桶,治安基本靠狗。”
老奶奶知道孙子当了“名誉村长”,郑重地交待说:“这个荣誉很重啊!咱家几代人在村子里做人都堂堂正正,你可不能走歪一步!”
老母亲知道了,一时激动得老泪纵横:“当初共产党领着闹革命搞土改,从来没怕过死怕过累,你可不要小瞧了名誉村长的责任,多为老百姓办好事啊!”
家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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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传楼太熟悉老家的山山水水了,利用春节的几天假期,在广泛征求村民村干意见的基础上,很快制定出一份《自强村经济社会发展十年规划》,然后在村民大会上鼓掌通过。一个村竟然有了自己的十年发展规划,这在当时的贵州省,肯定是独一份。
村民大会上的掌声好热烈,不过仅仅热烈了3分钟。散会后,好些老农民搬个木凳聚到谁家屋檐下,吸着铜烟袋,又呲牙咧嘴嘿嘿笑开了,咱包家坡(自强村)千百年来就这个样子,皇上都改不了,你罗连是活神仙啊?写在纸上有啥用,还没咱放个屁响哩,你瞧吧,顶多就是个乐子。
郑传楼没听见这几个老爷子的风言冷语。不过说什么他都猜得到。他太熟悉农民了。
好吧,咱就干几个事给大家瞧瞧,看看这千百年的老村寨到底能不能“旧貌换新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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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传楼在省农业厅是个好干部,不然今天不会让他坐在机关党委副书记的位置上。他必须兢兢业业、克忠职守、按时上班,把上级交待下来的每一项工作做好做实,还要在机关积极开展党组织的各项活动,每天都闲不着。但机关生活还是相对轻松、优雅的。
而郑传楼就是有点傻,他偏偏舍弃那份清闲,偏偏放着省会城市、省级机关的优雅日子不好好过,偏偏朝思夜想地惦记着穷困的老家,偏偏放不下对父老乡亲的牵挂,偏偏自讨苦吃、自找麻烦、自加压力,揽一个没有一文钱收入的自强村“名誉村长”的差事在身上。
劳神,费力,搭钱,搭时间,搭精力……
后来机关风闻了这件事,也有人说郑传楼“不务正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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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潘建敏和女儿郑维薇曾长时间不理解,好些亲友同事也曾长时间不理解。一直从事医务领导工作的潘建敏很忙,忙的都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一点疏忽不得。可家里家外,特别是宝贝女儿的生活学习,当爸的一点儿伸不上手。妻子为此发过几次火,责备丈夫好像拿这个家当“旅馆”,一点不上心,整天就忙着老家的事情。一向温文尔雅的郑传楼自知理亏,从来都不吭气。
不过有一次火山爆发了,这个仡佬族汉子流着眼泪喊:“咱们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老家吃的是米糠菜,喝的是牛粪水,穿的是破衣服,大人治不了病,孩子上不了学!咱们的生活好了,可老家的亲人还过着那么贫穷的日子,咱不管不问,良心上过得去吗!那是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啊,是从小把咱养大的地方啊!”
郑传楼是做机关党务工作和思想工作的,有经验也有本事,接下来的一些天,他给妻子女儿讲了自己孩提时代好些痛苦或温暖的记忆,讲了许多老乡亲的故事。有一次上山割猪草,小传楼差点从山崖上摔下来,幸亏身边一位老伯手疾眼快,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还有几次,他饿了冷了,都是乡亲们解衣推食,给了他无限的温爱……
从此妻子和女儿郑维薇成了郑传楼最坚定的战友!
1993年春节,潘建敏随丈夫回乡探亲,为自强村义诊250多人,查出病患40多例,为乡亲们节省看病的路费诊费2万多元。1996年1月,正安县的玉米种子突然告急,潘建敏在贵阳千方百计搞到1000多公斤玉米种,紧急送往自强村,解救了乡亲们的燃眉之急。
连续多年,自强村搞自己的春节联欢会,都是由郑传楼的女儿郑维薇(贵州师范大学声乐系的毕业生)义务当主持人。
母女俩笑着对村民说,我们就是自强村的“名誉村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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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深处的一份苦差事,就这样被郑传楼毫不犹豫地担在肩上。现在,我们先来看看他来回一次的路程时刻表吧。
那时村里没电话,安排什么事情都要人到现场才行,因此郑传楼只能利用节假日和周末的休息日往老家赶。
而且,请注意,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贵州,在那个百业待兴的年代,从交通状况、交通工具到交通环境,一切都还是破旧的、拥挤的、嘈杂的、缓慢的:
——周五下午5时下了班,事先在家里已经打点好行包的郑传楼,穿着胶鞋,匆匆从机关直奔贵阳火车站,买张硬座票,挤进满车厢汗味的嘈杂人堆,晚9时到达遵义市。
——当晚借宿在一位老朋友家,第二天即星期六的清晨6时20分悄悄起床,尽可能不打扰主人,跑到街上吃一碗热汤面,7时许赶到长途汽车站,坐上唯一的一趟开往正安县的破公交车,一路盘高山临深谷,风尘颠簸,历时7、8个小时,下午到达正安县城。然后由城里一位表弟开上自家摩托车送他到公路边,再徒步跋涉8公里赶到自强村,这时,天已黑了。
——草草吃罢晚饭,立即召集干部或村民开会,布置任务、安排工作,一忙就是深夜。
——第二天即星期日起个大早,按原路返回:走8公里山路,乘摩托车到县城,坐公交车到遵义,转火车至贵阳,于星期一早6时下车,8时之前赶到单位上班。
——从1989年开始,在这样长途奔波、艰难疲惫的路程上,他每年都回去十几次,每次要扛上一两个大行包。每次来回路费,节假日期间是240元,平时是160元,全部自掏腰包。
——截至1996年村里安上程控电话,在这样的路途上,他整整坚持了7年!
——2008年3月7日,我到自强村采访,老支书包泽志告诉我,“自从村里安了电话,方便了传楼,他不用跑得太辛苦了,不过可把我们累着了!我们村干部有一个顺口溜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郑传楼来电话!来了电话就要抓落实。”
郑传楼长得斯斯文文,看样子身体并不强壮。回望他走过的艰辛路程,看看这个劳苦奔波的时刻表,想想他年复一年“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持,我们不能不为之深深感动!
别看这个仡佬族汉子说话办事温文尔雅,内心竟如此坚忍和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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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因为历朝历代把农民骗得太苦了,中国农民自有一条准则世代相传,从来不变,叫作“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谁要跟农民玩虚的,你骗他一次,他一辈子不会信任你。
农村娃子出身的郑传楼当然懂得这一条。“名誉村长”走马上任要办的第一件事必须办成办实办好,否则第二件事就办不下去了。
水是生命之源,第一件事就是引水。
老奶奶常念叨,她17岁嫁到包家坡,那时马鬃岭被森林覆盖得严严实实,坡上坡下有数不清的山泉龙洞,一年四季水流不断,捧一捧喝下去,清爽爽甜滋滋的。即使落上几天几夜的暴雨,大沟小溪的水照样透亮得照人。遇上旱情,稻田里照样水波荡漾。
但从1958年“大炼钢铁”时开始,马鬃岭遭到大规模破坏,千百年的巨木都轰然锯倒烧成炭,再加上后来几十年间老百姓滥砍滥伐做烧柴,青山变成了秃山,绿水变成了泥汤子。自强村人的所谓“水井”,就是在田头山坡挖个土坑,把老天爷降下的雨水存起来。年年月月天天,猪马牛羊鸡鸭鹅狗和人同饮这土坑里的水。冬天还好些,夏天一到,牛粪羊粪顺着雨水往坑里趟,蚊蝇昆虫也把那里当成理想的繁殖地。少年传楼在家乡喝过整整12年这样的水,他清晰地记得,奶奶烧水泡茶时,开水上面浮着一层虫子的尸体,水的颜色是天然的茶褐色,并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他曾劝奶奶别喝了,奶奶无奈地说,哪有什么好水喝呀,反正高温消毒了,凑合着喝吧。
可以想见,一到酷暑,全村痢疾横行,有的村民染上了肝炎、肺结核等病,有些人家连个烧水拿药的人都没有。青年们一检查身体,够格当兵的都很难找。
风光了亿万年的青山绿水,不过几十年折腾就变成了如此惨不忍睹的穷山恶水!
16
那年夏天,郑传楼带回30斤糯米,让奶奶做成酒酿汤圆。傍晚,他就叫人通知乡亲三户五户地来,一边坐在老屋前喝甜酒吃汤圆,一边聊着有关办自来水的设想。几个月来,每次回老家他都穿一双解放鞋,拄个棍棍,掖条毛巾,四处登高爬山,观地形钻龙洞,老乡们也不知他在琢磨啥子事。
后来知道了,他在勘查水源。
老屋前,树荫下,郑传楼说,他已经勘查好了,村后卜家湾附近有一股山泉水,水质很好,水量也足。如果在山坡上修建一个蓄水池,再架一条塑料管道通到村里,各家各户分别接上一条细塑料管,咱们就可以用上自来水了。整个工程费用大约需要1万元,他可以从县水利局争取到5000元支持,另外一半,就要各家各户均摊,每家50元。当然,开工时还需要大家义务投工投劳。
郑传楼斩钉截铁地说:“如果钱投进去了,自来水通不到家里,我负责退赔。”
心细的郑传楼不想开村民大会统一搞动员。他担心开大会时,如果有人不同意,一吵嚷开,一向不愿意掏钱的穷乡亲们就可能军心动摇,把事情闹黄。只能开小会,挨家挨户做细致工作。
两天下来,30斤糯米的甜酒汤圆招待光了,95%以上的农户兴高采烈地同意了,却有5户“钉子户”怎么说也不干。有的户主自以为有点见识,说你们没见半路上还有一道山坡吗?不搞抽水机不搞泵站,水过得来吗!
“你们自来水能搞成,我就能拿手板心给你们炒鸡蛋吃!”
他不懂得利用高水位压力形成的虹吸原理,完全可以让水流自动翻过那道低矮的山坡。
资金齐了,材料齐了,人力齐了,一声招呼,人马浩浩荡荡开上山,10天之后,3公里的塑料管道架成了,清冽透亮的自来水哗哗流进各家各户!
我的天啊!终于告别了几十年的牛粪水,全村人欢呼雀跃,个个喝得肚圆脑涨。赶回单位上班的传楼临走时,曾再三嘱咐村里,不要喝生水,可那一刻那一天没人听!晚上,有点底气的农家,几十年来第一次喝上清香四溢的茶水,第一次吃上白爽鲜美的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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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热打铁。
自来水一通,解决了人畜饮水问题,但全村近千亩干烧田的灌溉仍然靠天吃饭。自强村背靠海拔1300多米、绵延数十里的马鬃岭,山上大小洞穴数不胜数,很多洞里雨季都有大量存水,尤其在马鬃岭马首部位的山腰处,绝壁之上有一个巨大洞穴,深不可测,老百姓都叫它熊洞。有关这个熊洞的恐怖传说很多,几百年来无人敢进。每到雨季,从洞口喷泻而下的洪水就会形成一道汹涌澎湃、垂挂千尺的瀑布,声震数里,直泻深谷。
郑传楼带上几位村干部:“走,我们到熊洞里探探险!”
攀上马鬃岭,腰间系上保险绳,一头固定在山顶岩石上,人再顺着峭壁下滑到熊洞的洞口,脚下是斧砍刀劈一样陡立的百丈悬崖,崖底深谷是卷起千堆雪的激流。人像小壁虎一样贴在石壁上,往下一瞅吓死个人!脚登石棱,手抠石缝,一步步移到洞口,只听里面水声如雷,仿佛无数猛兽的怒吼,往里一看,黑咕隆咚,阴风阵阵,几个年轻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先进去。
“我先进,你们跟在我后面,有危险你们就先撤!”郑传楼解开腰间的保险绳,打开手电率先钻了进去……
一条宽阔浩荡的暗河被发现了。
天哪,这不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水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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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省政府的干部,有人脉有面子有路子。郑传楼出面请来省里的水利专家,一个宏大的激动人心的设计方案和施工方案摆到全村人面前了:
——在熊洞下方6米处的岩壁上开凿一条180米长的隧洞,以引水出洞。再修建一条高宽各2米、总长为2500米的引水渠,其中有约80米长的一段需要在悬崖壁上开凿。最后是在全村耕地的上坡处修建3座中型蓄水池。总土石方量为12万立方米,总投资大约需要近40万元。
全村人又傻了——40万元,对自强村来说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啊!
郑传楼激昂地说:“这就是咱自强村的‘红旗渠’!老天爷为咱们备好了一个天然大水库,为什么不用?为了全村的大发展,为了造福子孙后代,活着干死了算!咱们全体村民义务投工投劳,就可以节省近20万元资金,另外20多万元的资金和物资,我代表全村到省市县要!自强村老百姓要修建一条红旗渠,我就不信感动不了上帝!”
郑传楼、老支书包泽志等开始在各级政府的有关部门奔走呼号,几个月的请示报告,一次次的慷慨陈词,20多万元的资金和物资终于有了着落。
开工誓师大会在郑家老屋前的空场上召开了。时任村支书的郑周均宣布,由于施工条件非常危险和艰苦,在全村抽调一批青壮年劳力,组成两支“义勇军”,分别由他和包泽志带队,在熊洞一带安营扎寨,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山下的明渠开挖修建,划段到组到户,由各家各户无偿投劳,限期完成!
红旗招展,人声鼎沸,随着隆隆的开山炮,沉寂的马鬃岭沸腾了。工作日期间,郑传楼在省农业厅的办公室里安静有序地忙着公务,可他一定能听到老家那边震撼云天的爆破声、铁锤声和激昂的劳动号子,他的心一定也在悬崖峭壁上悬着。一到休息日,他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老家,直奔工地,和乡亲们一起挥汗如雨……
农忙时忙农活,农闲时进工地。整整18个月的艰苦奋斗,大山里的清泉滚滚滔滔、一路高歌,灌注到全村近千亩耕田!自强村村民像做梦一样,看着自己创造的奇迹,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人人觉得自己成了改天换地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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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时任贵州省副省长的张玉芹(现已去世)到自强村视察,听了村里的汇报,巡看了那条壮观的横穿大山的水渠,深为全体村民艰苦奋斗的精神和郑传楼帮扶家乡的奉献精神所感动。她拉着老支书包泽志的手,激动地问:“你们还需要我做什么?”
包泽志说:“感谢党感谢政府,现在我们喝上甘泉水了,耕地也旱涝保收了,可因为过去我们喝了几十年的牛粪水,不少村民身体多病,看病很不方便……”
张副省长立即表态:“好,我从省长基金里支援你们5万元,建一个村级卫生所。”
很快,一个有模有样、常用药品齐备的卫生所开张了,一位当年的赤脚医生穿上鞋,重操旧业。
回省城不久,张副省长亲自打电话给郑传楼:“传楼同志,你这个名誉村长当得好啊,要下决心当到底,我支持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一定尽力办!”
那一刻,传楼的眼睛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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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不干,大不一样。第二年,因为灌溉及时充足,全村增收稻谷25万斤,人均增收220斤,稻田养鱼也迅速推开。
以往水贵如油的自强村,成了远近闻名的鱼米乡。千百年来江山依旧、穷困依旧的包家坡,现在一年一大变,人民币哗哗流进村民的腰包!
越干,胆越大,野心越大。
又一项大工程提上议事日程:修路架桥。
背靠绵延的马鬃岭,左有下寺河,右有瓮青河,湍急的河流冲激出两岸峭壁陡立的虎跳峡。包家坡处于一岭两河的包围之中,是个憋死牛的地方。村里孩子上学,病人看病,运送粮食煤炭肥料种子什么的,都要背驼肩扛,踩着浅水处一排错落的石头过河,老百姓叫它“跳蹬”。遇上洪水期,就得绕道下游的下寺桥,多走30公里的崎岖山路。本来就填不饱肚子的孩子哪里走得动?只好不上学了。
要致富,先修路。再不下决心开路架桥,孩子上不了学,农产品运不出去,咱们的娃儿就废了,自强村就废了!
郑传楼向省交通厅领导汇报了这些情况,厅领导闻之动容,立即研究并划拨12.7万元经费转给了自强村。接着,市、县、镇政府也给了大力支持。
要修建7公里山路,要开凿150米悬崖,要架长33米、高18米、宽5米的大桥,要100吨水泥、3吨铁钉,上百方木料,要40多万元的投资……
同样的义务投工投劳,同样的分组包干限期完工,同样的男女老少齐上阵。开工那天,沿悬崖峭壁一字排开埋下的200公斤炸药一起点爆,一声令下,烟云冲空,地动山摇,巨大的爆炸声20公里之外都听得到!
外乡人说,自强村的人疯了,什么都敢干!
历时近3年,1993年9月,公路、大桥胜利剪彩通车。
自强村的壮举震动了四野八乡。以往有的村寨距离公路只有200米,也想不起修路,年年月月跳河石或者趟泥浆,弄得住房里外都是泥汤子。自强村之后,有8个乡自发组织群众,开始修路架桥。
沉睡的大山惊醒了。
山门大开——呵,外面的世界好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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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路一开,好戏连台。
山炮一响,黄金万两。
郑传楼又张罗着建学校了。村民们认准了,跟着传楼干,没错!
包家坡历史上曾有一所残破的小学,原是座古庙——这也是郑传楼的母校。前几年,学校被山洪冲垮,自强村和河丰村的130多个娃儿绝大多数被迫辍学,5个公办教师也走了。现如今,眼看着有文化、有出息的郑传楼领着大家干成了一桩桩大事,家家都知道孩子学文化的重要了。
登高一呼,群起响应,山呼海啸,呵气成云。自强村、河丰村,还有附近几个寨子,愿意合在一起干!
郑传楼把旧学校的废墟拍成照片,又说动了县政府、县团委,一起向省教委写报告,又找共青团省委、团中央希望工程办公室等各有关部门,请求支持。
1993年12月,团省委支持希望工程项目款20万元,接着,航天工业部直属机关捐赠的20万元,省民委投资的5万元,省体委的6万元和配备的9万元体育运动器械,县镇两级匹配的10万元,从北京到地方捐赠的各类教学器材,相继到位。
自强村人感动得一次次落泪,咱们中国,人心真热!
1994年9月1日,包括小学部和初中部的新学校正式开学,周围4个村的娃儿终于可以就近上学了,因贫困失学的30多个孩子在多方资助下,也回到学校。
郑传楼的老奶奶、时年93岁的陈月香老人,捐出了自己的全部存款,免费让几个外乡镇的孩子住在家里,并担任了校外辅导员。
1995年3月1日,新学期开学,学校被正式命名为“正安县希望民族学校”。当430多个学生整齐列队在操场上,当国歌的旋律昂然奏响,当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当430多名学生举手向国旗肃然敬礼的那一刻,郑传楼落泪了,袁立本落泪了,在场的村民们落泪了……
袁立本被正安县人民政府授予“名誉校长”的称号。因为感动,因为牵挂,因为责任,这样偏远的地方,从在任到退休,他先后来了7次!
学校大门的开启就意味着文明的到来,愚昧的历史该结束了。
校长告诉我,从1994年到现在,这所学校培养了250多名高中生,其中出了69个大学生!村里一位养蜂户的女儿刘娜自本校毕业后,一路攀升,2006年又成为中山大学研究生,并有志于攻读博士学位。
就在2010年的夏天,郑传楼给我打来电话,话筒传来他按捺不住的兴奋:“我们村里今年有13个孩子考上大学,3个一本,还有一个清华。考上清华的郑维珍同学,总分674,数学142,还是全省单科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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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程控电话又进了村,成为贵州省农村最早用程控电话的一个村。立杆拉线23华里,沿途经过4个行政村,立杆要有偿占用沿村的地,因土地协调未果,工程竟拖了半年。
郑传楼给正安县领导打电话说,已调任国家计生委副主任的原副省长张玉芹,大年初二要给自强村打电话,向全体村民拜年,村里要用扩音器向全村广播,这可是大事啊,希望你们年前能解决立杆拉线的纠纷问题!
一切迅速摆平。自强村还高风亮节,让沿途4个村都就近用上程控电话了。现在,不到200户的自强村,已经有了150多部电话。
要干的事情还多着哩,一场移风易俗的运动又开始了。
郑传楼首先大声疾呼的是,反对传统封建陋习!
那一带村寨,自古以来老人去世,后代就得在头上缠5到8尺长的孝布,还要请道士做超度道场,死人摆在那里,一个道场做下来要三五天,最后是修墓地,相互较着劲看谁家的墓修得最豪华。这样,一个丧事办下来,起码要上万元的支出。这种习俗把本来就穷困不堪的村民折腾得“养不活,死不起”。
郑传楼开了许多次村民大会,他激动地说:
——老人死了,你花那么钱,搞那么多没用的形式,不是浪费吗!如果做道场能让老人起死回生,你做30天我都赞成!真正的孝顺是老人活着的时候,要让老人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好!
老人们热烈鼓掌……
——活人住的房子,漏风漏雨你都舍不得修,死人的墓你倒舍得花大钱。现在年轻人搞对象,到家里相亲,一是看房子,二是看父母,三是看田产,哪有看你家墓地的?
年轻人热烈鼓掌……
——我再给你们算一笔账,如果旧风不除,一户办丧事浪费1000元,300户人家共浪费多少钱?30万元啊,一个小学就不知不觉浪费掉了!
全场一片惊叹声,是这么个理啊……
自此,缠孝布、做道场、修豪华墓室的陋习,在自强村一扫而空。而那些文明的生活方式,从天天刷牙到定期洗澡,从瓷砖贴墙到水泥铺地,从男女分厕到种植花草,自强村如一朵亮丽的文明之花,竞相盛开在雄伟的马鬃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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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千百年来风雨飘摇、穷困潦倒的包家坡村,终于消失在历史的深处。
其实,郑传楼无意间开创了一项事业的源头——那就是由共青团贵州省委发起、如今遍及贵州全省、影响波及全国乃至海外的“春晖行动”!
2002年9月的一天,为自强村建设的一个项目,郑传楼专门跑到正安县城,找到时任县长的陈昌旭。进了办公室,他开门见山说:“陈县长,你不认识我,我叫郑传楼,是省农业厅机关党委副书记、安场镇自强村的名誉村长,我们村想搞一个农贸市场,有些事情我想向您汇报一下。”
陈昌旭,这年32岁,1970年生于贵州绥阳一个农民家庭。“你说你是什么?名誉村长?省里的干部怎么跑到自强村当名誉村长来了?”陈昌旭惊讶地问。
“是。我老家在自强村,我也是那儿出生的,13岁才离开……”接着,郑传楼把他怎么当的名誉村长,领着乡亲都干了哪些事情,通通讲了一遍。
陈昌旭听得热血沸腾,他受到很大的震动也受到很大的启发。一个在大城市当了干部的人,回老家为父老乡亲办些好事,一件两件、一年两年,很常见;像郑传楼这样亲自出任名誉村长,整整坚持了十几年并终于使家乡走上脱贫致富道路,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如果能够把从正安县走出去的在外游子都联络起来,各尽所能,各展所长,为家乡作点贡献,涓涓细流汇成大海,对家乡的扶贫开发无疑会有极大地推动。陈昌旭立即布置县委宣传部,对郑传楼的事迹进行全面调研,准备好好宣传。同时发动全县各个方面,通过各种渠道,对在全省各地、全国乃至海外生活工作的正安县籍的人,做一次全面调查……
没想到一个多月之后,即11月8日,陈昌旭奉命调共青团贵州省委,担任副书记,有关郑传楼的这件事情就放下了。
其实,是历史埋下了一个伏笔。
陈昌旭调任团省委后,分管青农部,如何动员组织广大团员青年,为解决“三农”问题发挥生力军和突击队作用,一直是他思考的中心课题。2004年2月18日,正安县文联主席、作家罗遵义等几位同志来贵阳办事,顺便到团省委看看老“县长”陈昌旭,热聊中,大家的话题又集中到郑传楼身上……
陈昌旭的心霍然一动!他朦朦胧胧地感觉,郑传楼的事情似乎蕴含着一种重大的内在意义和价值,但到底是什么,他还没想清楚。晚间回家,坐在那里看电视新闻,主持人正在播报有关三农问题的新闻。陈昌旭听着看着,突然想到,郑传楼回报家乡的行为,其特点和意义就在于以“亲情、乡情、友情”为纽带,引导城市人力、智力、物力、财力向农村转移,这肯定是极具情感基础、符合传统文化、切合时代特征、彰显民族美德的扶贫新样式!
不久,陈昌旭和团省委青农部干部蒙忠、遵义团市委副书记谭铮来到郑传楼老家——正安县包家坡村进行深入调研。县委书记的评价是:有了郑传楼,包家村发展比别地方快了10年,没有郑传楼,得落后10年!
经向团省委书记班子汇报并征得同意后,陈昌旭和蒙忠全身心投入到这项活动的调研与策划中。整个行动到底取个什么名字,想来想去,决定取意于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就叫“春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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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0月18日,共青团贵州省委举办的大型公益活动“春晖行动启动仪式”在贵阳隆重召开。
会议开始,完全没有公式化的形式,所有领导和专家都坐在观众席上,会议背景是“春晖行动”的巨幅宣传画。仪式开始,首先是一位年轻的女小提琴手走上台前,拉起了《思乡曲》那优美深情而略带忧伤的旋律,接着,7个红领巾女孩走上台前,深情朗诵孟郊的《游子吟》。此情此景此音,一下把所有与会者带入深深的亲情、乡情和友情之中……
郑传楼在会上介绍了自己利用休息时间、回乡带领乡亲改天换地、劳动致富的事迹。团中央书记处书记尔肯江·吐拉洪,贵州省委常委龙超云,北京大学前校长、著名经济学家吴树青等在会上对“春晖行动”给予高度评价。
同时,“春晖行动”网站宣布正式开通,全省9个地州市、88个县、1400多个乡镇都有页面显示、县情乡情介绍……
自此,一场以“亲情、乡情、友情”为纽带,促进“工业反哺农业、城市支持农村”的大规模活动开始了……
2008年春天,在冰雪灾害刚刚过去之际,我行走在贵州的山山水水和远村老寨中,我看到和听到,自“春晖行动”开展以来,那么多的仁人志士,那么多的热血青年,那么多的“春晖使者”正在行动。
贫困的历史正在悄悄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