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的一天上午,我还在沉睡,一个声音在窗外大声响起,叽里咕噜了好长时间。这个声音说的不是汉语,不是藏语,显然也不是英语或者日语。我努力地分辨着,陷入巨大的恍惚之中。我在哪里,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在想,在回忆。直到声音消退了很长时间,我才清醒过来。我是在西藏阿里,在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在世界屋脊的屋脊。因为文学,我来到了这里。
出了房间,向左100米的地方,就是孔繁森曾经住过的红房子,门上挂着铁锁。右侧50米开外,则是阿里军区。我走了进去,院子里长满了整齐的红柳,这是整个狮泉河镇红柳最集中、长势最茂盛的一片绿地。一幢两层小楼的顶上,闪烁着红色的十字。我用手压了压剧烈跳动的心脏,面对小楼点了一下头,算是对曾在这里工作、生活过的毕淑敏的致敬。官兵们热情地迎接了我,每位官兵都向我讲述毕淑敏在这里工作和生活的点点滴滴,讲述毕淑敏某篇小说中出现的雪山、冰河与戈壁滩。
一个战士对我说:你如果去北京,一定请毕淑敏老师回阿里看看,她离开阿里已经30年了,现在的卫生所比原来漂亮多了。
我望着战士由于高原缺氧和强烈的紫外线照射而变得黢黑又干裂的脸庞,问他大多年龄,他用军人特有的洪亮之声告诉我:19岁。
脚下就是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脉,不需抬头仰望,我就能看见山顶上邻国的白色哨所,不用望远镜就能看清对方国家同样寸草不生的河谷和行人。我忐忑地望着邻国高高的山峦和醒目的哨所,问一位16岁的战士:“现在正用望远镜注视着我们,并能看清我们鼻子眼睛的人,都是职业军人,而且年龄都比你们大,你害怕吗?”
他眯起眼睛,笑得合不拢嘴,反问我一句:“有什么害怕的?咱们是在中国的领土上。”
我问他有过害怕的时候吗?他说,出去巡逻的时候,遇到狂风大作,漫天飞雪,冰雹打得脑袋发闷,风雪的声音比狼嚎都可怕,冻得人和马缩成一团,也曾经害怕。巡逻的夜晚格外漫长,没有新鲜的故事可讲,没有新歌好唱,大家就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轮流朗读,读《昆仑殇》《孔繁森》《进藏英雄先前连》,也读《战争与和平》《水煮三国》等等。战士边讲,边领我走近两个书架,书架上不但有大部头的中外文学名作,还有多种杂志和报纸,从报纸的日期来看,最新报纸也是半个月以前的。
离开哨所的时候,一个战士羞怯地对我说:“阿姨,非常感谢你。”
我茫然地问他为什么要感谢我。他闪动着长长的睫毛,眼里有波光滑过。他说:“你是我半年来见到的第一个陌生人,也是我在这里当兵的两年中,见到的第一个女人。”
在一位30年前就来阿里工作的干部家里,我惊讶地发现房间内竟然没有任何暖气设备,要知道在阿里的冬天,夜晚的气温会降到零下30℃。他显然看出了我的不解,连忙解释。他说,阿里的冬天的确难过,停电停水是家常便饭,没有水做饭,就凿开狮泉河的冰取水。由于高寒缺氧,焦炭燃得不旺,就从牧民家里买来牦牛粪烧火取暖。
我用很低的声音问他:“30个冬天你都是伴着牦牛粪和铁皮炉子度过的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顺手抓过一本黑得不能再黑、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书对我说:“喔,还有我的红颜知己啊。”
我好奇得伸手去接,没有接住,只抓住了两页碎纸。他拾起书,在空气中荡了荡,说道:“《红楼梦》啊。”
我握着破烂不堪的《红楼梦》,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有人说文学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一个民族的形象。对此,我体会不深。但在西藏阿里,在旷野无人的茫茫雪山和大漠戈壁之上,仿佛是今生第一次,我真切地理解了文学的温暖和文学的力量,更真切地懂得,只要有人类生存的地方,就会有文学的旗帜高高飘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