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之湾
http://www.cflac.org.cn    2010-11-23    作者:徐贵祥    来源:中国艺术报

    陕北有个延安,延安有个延川,延川有个乾坤湾,这是我在2006年6月上旬知道的事实。过去的情形是,只知道延安,不知道延川,更谈不上乾坤湾了。

    乾坤湾是个什么地方呢?乾坤湾是你看上一眼就目瞪口呆的地方,乾坤湾也是让你看上一眼就终生难忘的地方。从飞机上看,黄河从遥远的天际逶迤而来,进入陕北黄土高原,峰回路转,就转出个九曲十八弯,乾坤湾大约就是这十八弯中的一个——苍天之下,一湾圆润的河道像一条巨大的游龙,从层层叠叠的峰峦中穿过,高空俯瞰,蔚为壮观。

    一

    到达延川的第二天上午我们开始向乾坤湾进发。路是老路,疑惑是古道,一段一段忽上忽下地颠簸不已。走到一个简陋的码头,车停人下,开始漂流。

    陪同我们的延川县长冯振东给我们的感觉就像一团热情的火,在我看来,这个人具有很强的渗透能力。我们这群人,有作家,有记者,也有官员,有的德高望重,有的矜持含蓄,有的老谋深算,有的活力充沛,而他一概一见如故,在很短的时间内融成一片。登上漂流艇之前,他一个一个地检查王石祥等老作家的装束,生怕老人家有个闪失。我被他邀请在同一艘艇上,一路上见他情绪高涨,一会儿如数家珍地介绍两岸景点,一会儿鼓动开汽艇的船工唱民歌,一会儿挥桨同两边的游艇打水仗。你看不出他是个县长,他就像个性情率真、刚出茅庐的大学生。最让我们意外的是,他还独自一人到一段最惊险的激流中去冲浪。

    我们对乾坤湾最初产生美好的印象,就是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开始的。也许中国的官场更适合于那些老成持重四平八稳的人物坐镇,人们通常认为他们的身上更多一些所谓的定力,但是我们知道,中国的未来需要那些拥有鲜明个性的领导者,更需要那些淡化官僚意识和富有朝气、富有冒险精神和富有平民意识的年轻的公务员。

    漂流的一段路程,可以说是我们同乾坤湾的零距离接触。从河床往两岸看,但见峭壁嶙峋,巍峨耸云。那些石壁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代的冲刷,层层叠叠,裂纹参差不齐,远远看去,犹如文字数码。我们发现了一处城堡——远远眺望,在黄河之畔,河床之上,高天之下,一处耸入云霄的绝壁果真像古希腊建筑的城堡,绝壁上有一些排列规则的拱门和分布均匀的罗马柱,似真似幻,时隐时现,海市蜃楼一般。想象一下,这些密码一样的景象也许就是黄河留给这片土地的无声的语言,也许这就是历史在黄河古道上镌刻的天书。没有人能够读懂它们,但是你可以按照你的想象去诠释他们。

    二

    乾坤湾东南方向有个村子叫伏义村,这个村子古老得令人肃然起敬,有很多农耕时代乃至洪荒时代的渔具、农具和生活用具,还有很有历史感的窑洞,老百姓自己把这些东西集中起来办起了民间博物馆,展示这块土地上的生存状态。据说这里是伏羲和女娲的老家,如此说来,这也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老家,不,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理解,此地还应该是整个地球人类的老家——是否果真如此,那是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的事情,我们姑且不去管它。

    伏义村最令我感动的有两个,一个是树,一个是人。树是枣树。走进乾坤湾我才知道,枣树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植物,应该看成是人类的恩人之一。我的老家也有枣树,过去只知道枣子好吃,不知道枣树可贵。

    我发现这里的枣树是真正的碧绿,绿得晶莹剔透,绿得闪闪发光。这种深刻的绿色点缀在黄土上,不动声色地隐没在大山的皱褶里,当你走近的时候,你似乎能够聆听到在那太阳一样鲜艳的绿色里,正轻轻地吟唱着一首不屈的生命之歌。

    伏义村对面是山西境内的河怀村,县委宣传部长顾秀榆和延川籍作家阳波告诉我,这个村里的老百姓,每年每户都要向外输出一卡车红枣。粗粗计算一下,以每卡车5000公斤计算,以每公斤利润5元人民币计算,每户每年可收入两万余元。对于农民、尤其是此时此地的农民而言,这个收入是可观的。而我更感兴趣的还不是枣树的经济价值,甚至还不是枣树的水土保护价值,我认为这里的枣树还有更深层次的象征意义——在光秃秃的黄土坡上,一丛丛枣树顽强地生长着,不屈不挠地把自己的须根深深地扎在土里,从而把原本松散的黄土凝聚在一起,汲取天地日月的精华,滋养着自己,又反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滋养着这块土地。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水有多高,枣树就有多高。因为土地的贫瘠,枣树的生命力就显得格外坚强。也正是因为存活得艰难,枣树的生命质量就异乎寻常的壮丽。枣树的一生简直就是一部自强不息的抗争历史。

    在我的感觉中,伏义村的人,或者说延川人,更甚或说延安、陕北的人,都有一种枣树的精神——扎根贫瘠土地,充满乐观朝气,不屈不挠生生不息。

    在伏义村的窑洞陈列馆里,我们看见了高凤莲大娘等人的剪纸作品,一位妇女还在现场给我们表演了剪纸。这些天然的艺术家有着不可思议的艺术创造力,一把剪刀,一张红纸,可以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瞬间工夫,面前一堆花鸟龙凤便栩栩如生,让人叹为观止。

    顾部长手下一帮子人在驻地窑洞门前组织了一个篝火晚会,方圆数里的村民从四面八方翻过山梁而来,苍凉、嘶哑而高亢的民歌在高原的上空、在群峰的怀抱中回荡。唱歌的有老人、村妇,还有孩子,老太太也扭起了秧歌,场面颇为热烈。尽管这里相对闭塞,尽管这里的人们并不富裕,但他们没有丝毫的卑琐,没有丝毫的怯懦,他们甚至对于所谓的现代文明不以为然,而在自己的歌声、鼓声里悠乎悠哉自得其乐。我有理由相信,那些出自农民嗓门的歌声并没有随着篝火晚会的结束而流失,他们像雨水一样渗透到山梁的缝隙和黄土的深处了,甚至被储存进了历史的深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黄土都是古色古香的,这里的老百姓就像这里的土地,他们并没有因为缺水和缺乏财富而缺乏自信,他们的歌声并没有因为穿着露着趾头的胶鞋而减弱,他们拥有自己的快乐,这快乐世世代代滋润着黄土地和黄土地上的人们。

    固守清贫往往也是一种崇高。

    三

    篝火晚会的第二天上午参观清水湾,我受到一次特殊礼遇,冯县长委托一位叫何平的老基层干部带领我脱离大队人马,先行一步去攀登会峰寨。何平原在延川县土岗乡当党委书记,对当地的地理和风俗人情了如指掌,他一边开车一边介绍,山山水水如数家珍。

    我在最初看到会峰寨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人工建筑的产物——据说这还是明清时代抑或是更加久远时代的战争产物,是用来屯兵囤粮的。手搭凉棚细细瞭望,才发现在一道山梁的脊背上,依稀可见几座城墙般的轮廓。下车徒步,走进深谷,但见一潭碧水翡翠宝石一般静卧山峡,使得这方黄土平添几分灵秀。再往前走,走到会峰寨山腰,果然看见断壁残垣堑壕废墟,一方人工山洞盘踞半山,成为山上和山下的锁钥,委实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塞。

    古人的杰作,成了今人的梦幻。

    也许就是在会峰寨,我才开始对这方水土的文化精髓有了领悟,才对几天来悬挂在心头的许多问号有了一点头绪。乾坤湾是个神奇的地方,它的神奇不仅是地物地貌的奇特,也不仅仅是这里的人物和植物顽强的生命力,它的神奇在于它储存了传统文化的诸多信息密码,它就像一块大容量的芯片,容纳着中国本原哲学的深刻记忆。如果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我理解的乾坤湾的神奇,那么这个字就是:融。

    乾坤湾是黄河的一段,像造物主的画笔画出来一道优美的弧线,舒展圆润。首先是这道弧线融入了险峻的山地,构成了山与水、天与地、静与动、粗犷与细腻、豪放与柔美的融合,山因水而秀,水因山而清。我不知道乾坤湾因何得名,我只知道“乾坤”二字用在这里再也贴切不过了。其次是历史文化与时代文明的融合,这里有着最古老的关于人类繁衍的传说,同时也有着时代气息浓郁的人文遗址,彼此交融,融为一体,让你看不出哪里是自然的风貌,哪里是人工的痕迹,它们同时作为文化遗产和谐互补,隐蔽在黄土高原上。再次是人与自然水乳交融,不论是古人、今人、穷人、富人,只要你生长在这个地方,甚至只要你到过这个地方,你就必然会受到这方水土的感染,会打上这方水土的烙印。

    我坐在会峰寨的古城墙废墟上,眺望山水缠绵的远景,真的感觉到像是走进了远古,走进了历史,融入到这片山水的深处,感受到天人合一、古今合一、阴阳合一、人物合一的境界。

    乾坤湾既属于上帝,也属于人类,既是历史的产物,也是时代的延续。长年在乾坤湾观景作画的靳之林先生说,发现乾坤湾,改变美学观,可以说一语道破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