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的月亮是北方的月亮,高敞处的月亮。
再没有比香山中秋的明月更透彻的喜悦了。
它们是清风送出的。本来站在那里,凝视夕阳的隐落,忽觉清风拂颈,遍体生香,蓦然回头,一轮明月恬静地挂出东方。
这是世间所能有的最柔婉的悬挂,只是意念,在那里,深深一想,一幅绝世的图画就呈现在天上。或者这画是一笔一笔摹出的,白衣白裙的仙子轻握洁白的毫管,微微俯下身来,蘸一波东海之水,细致而洒隽地描向碧朗的天幕。
真的感觉到了香芬的包裹,似是一层纱,一袭雾。虽然身侧有苍茂之树,远处有盛放的山花,这香却不是它们发出的。这一定是月光的香,因为这是唯有天上才会有的气息。
很多人都转过身来了,都屏住了呼吸。这个时刻来到这里的人,都是为了看月亮。
有人说话了,是一句与爱情有关的话。立刻有人表示否定,口气坚决地说,月亮跟爱情无关。
这是两个女人的声音。由月亮而比兴爱情,几乎是女性的传统心理。
静默了一会儿,又有人开口了,这回说的是太阳,是一声伤感的叹息:月亮出来了,太阳也落了,它总是,连它的面儿都不能见到。
太阳永不休歇的奔走,真的只是为了一份灵魂深处的渴求?在我愣神儿的时候,响起了喜悦的声音:看,月亮旁边有颗星星!
立刻有人以同样的喜悦呼应,瞧啊,数那颗星最大最亮!
那颗星是永远的,是必然跟月亮同时出现于天幕的,这几乎是常识,却送给人心的安慰:月亮并不孤单,她的身畔有一颗最亮的星。
其实,那颗星与月亮的距离,并不见得比太阳跟月亮的距离近,只不过相对于我们,它所处的位置不同罢了。我走到一个静谧处,暗自揣摩,如此情境中,如果是男性,会生些什么样的感触呢?
隐约看到一条诗歌的河流从时光深处奔出,那是千古以来,这一轮明月下,男人们心灵翻涌的浪花儿。“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张若虚的追问深邃而苍凉,包涵了人类一切哲学、宗教、艺术等文化样式所共有的终极挖寻。“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一笔写尽了所有游子对于故园的怀想……诗,作为人类心灵最精致有力的表达,你还可以拥有什么?
我想到了跟香山有关的诗。这座山的文化生命,似乎是从700年前的金代开始的。公元1186年,金皇帝在这里修建了大永安寺及皇家行宫,文人雅士的目光从此投来。细细看来,精粹的要算元代著名书法家鲜于枢之子鲜于必仁的《西山晴雪》,明永乐初翰林侍讲邹缉的《西山霁雪》和清乾隆皇帝的两首《西山晴雪》,三者中以乾隆之作为辞仗工致,意境清远,却不能令心神振越。正倦怠际,毛泽东1949年在香山双清别墅所作的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闪出眼前,心扉刹那一亮。
这才是诗,澎湃着重整乾坤的慷慨和豪迈。这种以天下为己任,为民众谋幸福的广阔胸襟,相比之下,乾隆皇帝的“祗有山僧颇自在,竹炉茗椀伴高清”之类句子显得那么爱惜羽毛,窄仄小气。
诗的气象是吟咏者生命和灵魂的气象。
山风徐过,馨香水一样在身侧浸溢。曾陶醉过草原的明月千里,也曾流连于“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真实情境。想起选择来这里赏月的因由,是为了那一幅京城万家灯火呼应天上一轮明月的绝世图画,便移步走向重阳阁,那里是俯瞰北京城的最佳取景点。
北京,因为处地的缘故,更多地呈现出北方文化的气质,中正、兼容、大气、仁爱,显出一份涤荡人心的轩敞和高迈。由月光而起的香芬是一种文化的暗香?
或许,是因为在巴蜀盆地生活了整整十年,深深领略了南方二字的意思,才更懂得什么是高敞,什么是北方,从而拥有了这种感受文化暗香的能力?
走出塞外之前,曾在家乡赤峰城外的红山之巅看月,说看月是看心,看自己的一颗心是不是修持得如高空明月般皎洁圆润,一尘不染。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心,就是宇宙生命的真相,是大爱无疆。
香山之香,是杏花儿发散的,是那山峦、红叶、花朵、禅的心,共同的挥洒和酝酿,是自然之香,生命之香的从容吐露。
也便是月光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