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84年5月的一个夜晚,大约11点钟了,我和新婚的妻子来到北四川路一带一条小街的一扇木门前。从北京出发前,妻子工作单位的一位老教师托她带了封信,说到了上海就去找他弟弟,并住在那里。来开门的正是他弟弟,一位谢顶戴深度近视镜的男人。从他兄长的口中,我们已经知道他叫卓城稳,前马鞍山钢铁公司的工程师。门初启时闪出一隙灯光,看不清他的面目,我们先将信递入。他看完信,吱纽一声将门大开,迎我们进去。他问了我们路上的情况,让我们在一层小楼的小厅堂里稍候一候,便踩着拖鞋跑上二层楼。只听见楼上一阵人声,几阵忙乱过后,他又跑下楼来请我们上去。
他领我们进入的,是他家唯一的一间大房间。室内空气中飘浮着有人睡过的气味。约摸有个十五六平米的光景,面壁有老式立柜,临窗有老式写字台,然后就是一张老式铜架双人沙发床。从床单下露出的床垫布边看,此床也颇有年头了。显然刚刚收拾过一番。主人指着大床对我们说道:“你们就睡在这里,被褥是新的。”妻子说:“您睡在哪里,听说您有个女儿。”主人摇手说:“我们有地方,你们赶紧休息吧,一路上劳顿。”
这时从大屋门对面,楼梯口另一侧,传来说话声。那里是一间面积不足六平方米的小屋,借着微弱的光线,我们看到一个小床铺上侧卧着卓先生的独生女儿;另一块临时搭起的铺板上,披衣坐着一位墩实个儿、方脸盘儿男子。他从黑影里站起来和我们握手,自我介绍说他是卓城稳的大学同学,先我们一个小时到的。
顿时我们全明白了。适才主人先行上楼,是叫起他已睡下的老同学,现到女儿的睡房里搭铺挪被,把他们自己睡的大屋腾给了我们。我和妻子感动之外,知道自己的到来给主人添了大麻烦。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提起行李往外走,说让你们这样腾地方给我们,无论如何不行。我们今夜找旅馆住下,明天过来看望他。不想话一出口行李被他一把夺下,一躯瘦棱棱的身体挡在了门口,他声音和目光盈溢着二百分的真诚。他说:“你们是我哥哥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们今夜要是从我这里走出去,就是看不起我。”这时他那位热忱豪爽的同学走过来,推着我们说:“我们俩大学时就是一个宿舍,经常挤在一个被窝里夜谈,今番兴许又得聊一夜,你们不要剥夺我们这难得的机会。”卓先生犟劲上来,哐一声将大屋门带紧,然后跟老同学闪进小屋,别门不出来了。
这是妻子和我第一次到上海。还没看清这座城市的轮廓,就已被一位卓先生的古道热肠扑面打动。日后中国大中小城市宾馆饭店如雨后春笋,早已不时兴旅行外出投亲宿友,因此当年在卓城稳先生家获得的那份体验,便愈显得弥足珍贵,如同一帧纪念册中的黑白老照片,或冬日案头一抹温暖的日照。大约也正是因了这第一印象的垫底作用,在往后日子里,遇有沪外人士对于申城挑三剔四,我也不敢苟同。
第二天早晨起来,主人已从街上买回了早点,引导我们到一层桌边用餐,他自己马上要赶将近两个小时路程,到一所大学去上班。晚间闲谈才知道,他所说的去上班,其实是到一所大学给人当刻蜡版的临时工。以他两只各达一千度的近视眼去干刻蜡版的活儿,这对他该是多么大的折磨?以他老资格工程师的职称,风雨月月领一份临时工的低微报酬,又对他是多么的不平!
那年他的实际年龄大概五十四五吧。三年前他的母亲罹患重病全身瘫痪。起先他请假回家照料老人,终因请不下长假,便向单位办理了提前退休,归沪专事伺候老母,直到她去世。
卓家兄弟姐妹一干人中,他是唯一做出上述牺牲的人。他没赶上后来的调薪,仅凭那点退休金,他生活发生困难。在当时大一统体制下,像他这样情况的人,无法再找到正式工作,后经同学介绍,好歹弄了个大学刻蜡版的临时工干,以维持两口之家的生计。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妻子和我约他父女及他的老同学一起去外面吃饭,他执意不肯。争执再三拗他不过,我们从外面买了熟肉酒点回来。那天晚上他十分好兴致,拿出酒来与我们共饮畅叙。饮间问起他的个人生活,方才得知他妻子故世,撇下他父女相依为命。我们问是否考虑再婚的事,他有点腼腆,说与一贤淑女友交往了将近两年,但因两人身体都不好,因此决定不下是否结婚,“再看看吧。”他说。饮间不免涉及社会、时事的话题。每提到官僚吏胥,他一反温和文质,爆发出难以遏制的怒火。他声音提高了十倍,脸孔因激愤而涨红,头上暴起青筋,脖颈上筋脉异常突显,他嘴唇颤抖,时因语言不足以充分达意而停顿止塞,却分明他肚子里汹涌着千言万语。
他是一个学理工的不善于言辞的人。他的怨怼难抒的情态,源于他生活的经历。
在那个上海之夜,我们酣饮畅谈到下半夜3点,才分头睡去。
早起他破例没有去上班,留下来帮我们打理行囊。为了下一站旅行的轻便,我们装了一提包东西,托运回北京。见我们提包上的小锁沿途丢了,他从自家的小箱上开取下一把小锁借我们使用,并嘱日后寄还给他。他说这把小锁跟随了他许多年。
临别那天阳光正好,我们一起在房间里拍了些照片。有他和我们的,有他和女儿的,有他和同学的,有他单独一人的。平常早晚见他营养不良的脸透带青色,而这天看上去白润了不少。他时而跟他的大学同学逗逗哏,时而高声大笑。握别时我们感谢他几日来的周到照顾,他却说该说谢的是他不是我们,他说他感谢我们的到来给他带来了欢乐带来了生气。
我们万没有想到他末尾的两句话,竟是我们听到的他的遗音。
大约三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同妻子去卓城稳哥哥的家中拜访,意外地见到了卓城稳的女儿。昔日小跑溜丢的花豆衫小女孩,出落成亭亭靓丽的女中学生。一问之下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病逝,她自己是来北京投奔大伯上学的。
“我弟弟命真苦。”做大哥的说。我和妻子黔然神伤,良久无语。忽然想起当初回到京城各各忙着上班,竟忘记将他的小锁寄回上海。见我们跌足不止,他大哥缓缓说道:“忘了寄也好,正好留个纪念。他人都不在了,留锁有什么用?城稳除了这孩子,没留下什么。”
回至家中,我从抽屉里的一个牛皮纸信封中,找到了那把黑漆脱落几至于无的最小型号的锁头。睹物思人百感交集,又不禁记起普鲁斯特的话:“对于我们来说,人死后不会立即消逝,他们仍沐浴在一种生命的辉光中。”
岁末将至,商店里已陆续上市了各色贺岁的礼物,我又想,该做一点什么,以酬答他生前为我们做的,以慰他平凡而厚美的心性人格,以使并不知道他的浦江边的人们,得以知道在他们中间,曾经生活过一位使人难以忘怀的人。我想谨以此小记,作为寄赠他的节日礼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