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北京舞蹈学院与英国一所大学合作的“舞动无界”项目是难得的一次中西方舞蹈同行在创作和研究层次上进行碰撞和交流的机会。它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国内外舞蹈创作的动态和发展，更重要的是获得了一个比较的角度和参照。从现代性的角度来说，这也是一个绝佳的认识西方舞蹈现代性成果的机会。
本人认为，西方艺术的现代性是展示西方社会现代性自身矛盾和冲突的一面，是对理性和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的一种反省和思考。在西方舞蹈的现代性表达中，有两个比较突出的现象，一是“反叛”二字，意指学生对老师的反叛。比如玛莎·格莱姆对肖恩，莫斯·坎宁汉对玛莎，同样的例子可以说不胜枚举。这种现象得以产生，可以将西方现代性启蒙运动中个人主义思潮的出现作为主要的思想资源。它强调的是个体对现实的判断，崇尚个体独立的价值。这是西方现代性进程的一个巨大成果，也为舞蹈从此挣脱古典芭蕾一统天下的束缚提供了合法的通行证，这也是日后一代代现代舞人为什么纷纷背叛师门另立门户的原因。“背叛”反映的只是表面的冲突，内里代表着个体的确立和成熟，个体性立场的形成。所以保罗·泰勒会说“现代舞是一张通行证”，其意义就在此。这种多元化的出现或者独立个体的出现首先触及的是审美的问题。邓肯“肉感”的身体所遭受的嘲弄，玛莎的舞蹈被评价为“丑女人跳丑舞”等舞史上一个个小故事，一方面使人看到在现代舞与古典芭蕾审美的冲突曾经是舞史上的一个大问题，另一方面也看到各种新的审美观念在出现，这是个体性确立的一个直接的结果。圣·丹尼斯对于东方舞蹈的借用，尼古莱的舞蹈尝试，即使是坎宁汉的所谓纯舞蹈，也是个体性确立所导致的后现代舞蹈的转向，这里面的机遇观念、不确定性关系，碎片化的结构等都成为后现代舞蹈的主要特征。只是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复杂关系的争论，不在本文的探讨范围之内。本文倾向于将后现代舞蹈看作是现代舞蹈当代发展的结果。在“舞动无界”项目里，一位英国编导曾经对中国舞者说过这样一段关于美丑问题的话。她当时针对的是我们演员总是习惯看镜子，并注意自己在镜子中的外形是否好看这个现象而言的——“对我而言丑不是问题，我不想让你们对着镜子摆一个漂亮的姿势。它（动作、姿势）更多是关于对情绪的感觉而非是它看起来什么样。我的语言多数是扭曲的，因此也更极端”。
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对于经历了美丑之辩等磨难之后的西方当代舞，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一个问题，或者说，一切动作都有它各自在作品中的价值，审美的层次有了一次飞跃。如果说，审美问题是个体性确立所碰触的外部问题（与芭蕾相对而言）的话，它所碰触的内部问题却是个体的立场，“我的舞蹈”是做什么的？邓肯将舞蹈与自然法则进行了一种认识论上的链接，玛莎将舞蹈置于当代社会，这是一个社会学意义上的审视，而玛丽·魏格曼则进入人内心的“狂喜”，对人的理性之外的非理性状态进行探索。当代的探索更是触及到了人的性别问题，女性主义的问题，后殖民的问题，还有全球化的问题，等等。可以说个体性的确立激发了舞者或编导以独立的眼光和角度来重新看待舞蹈与人的关系，舞蹈与社会与自然的关系，它将舞蹈的触角大大地延伸了，拓展了。舞蹈不再只是古典芭蕾的浪漫童话了，不再是摆设中的花瓶。舞蹈对世界的思考或者对当下世界的反省成为可能，舞蹈由此成为社会结构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和力量。
西方舞蹈现代性表达的另一个现象是“动作”的独立性问题。这是作为一门艺术语言存在的本体性问题。从问题的提出到不断的研究以及各种身体技术和分析体系的建立，西方也经历了一个多世纪，至今呈现的局面是存在着一些主要的技术体系，同时几乎每一个成熟的艺术家自身都有或多或少各自的发现，这些发现体现在他们自己的课堂教学里，也体现在他们独立的创作理念和作品语汇中。这与前面所提到的作为独立的人的出现是平行发展的。这种所谓“动作”的独立就是对动作性的强调，也可以说是一种动作思维。它不是如同芭蕾那样把芭蕾语汇和身体当作表意工具，在其上附加故事或者意义，而是让动作自己说话。这也是100多年现代舞蹈家们不断思考和研究的主要课题：什么是动作？什么是动作自身的语法？这些问题在动作分析层面，在训练层面、在创作层面都得到了各种各样的探索。比如目前很多西方当代编导对瑜伽训练的借助，比如某些身体技术对于身体关节的强调，比如关于重心作为动作发动的认识等等。在一系列与动作相关的实验中，对动作质感的强调超越了外形，对即兴的运用有利于在作品中确立舞者作为个体的特性，同时也改变了以往编导与演员的关系。如同在现实世界中一样，舞者在作品中的动作也代表了本人的状态。这里消解了集体性对舞蹈和舞者的一种遮蔽。
“舞动无界”项目中4个外国编导的作品全是这种思路下的产物。无论是哪个作品，演员都是以创造性的角色进入的，他们提供编导要求的素材动作或片段。对动作性的强调除了凸显舞蹈作为一门艺术门类存在的合法性之外，它也将舞蹈如何在其他媒质之外探索人的问题的可能性提上了日程。作为被工业社会格式化，被语言和理性控制的人，在舞蹈里面会呈现何种人性层面的特点和独特的思考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对于西方人而言，因为一直有着强大的理性传统以及工业革命以来对理性的巨大反省，个体性的建构已经是一个发展的结果。而对于处在一方面承载着几千年的封建意识，又一方面被全球化裹挟着发展的当下的中国人而言，个体性的建构依然还是一个需要认识和有待完成的课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