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五十五)
http://www.cflac.org.cn     2010-10-12     作者:林 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民族文字字符的造型或者说书写,一向是文字史甚至是文化史上比较慎重的问题。据统计,会一般识读中国汉语言文字的人,全球已逾14亿人,而能正确解读并公认有从事初等以上教学水平者不足1亿人。需要慎重,是因为汉字的解读确实并非一般理解的那么简单。新加坡人认为学习和掌握汉语至少有“初知、略晓、渐通、深解”四步进阶。身处前一步进阶的,很难体味后一步山重水复的艰辛困惑,当然也无从领略得到那柳暗花明的细腻风光。譬如吾国某些汉字书写的背景故事,就远比其造型(“六书”)更加复杂,也更加值得深味,然而这些对文化工作者(包括各级教师、书画家、出版编辑等)十分重要的知识,在字书、字典里往往翻检不到,而记录着无数汉字书写背景故事的数千年文化古籍又浩如烟海;偶开一隅,不过微乎其微;多少人毕其一生的蒲团修行,都未必能临得绝顶,所以解读进阶之难,无论量与质,说到底,还是难在最后的通解二步上。

    汉语,特别是古汉语,欲渐入佳境,终非易事,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宋代王安石《游褒禅山记》的那几句话:“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助以臂力),亦不能至也”。游记言及的“有志、有力、不怠、有物相之”,可以理解为能探索险远非常之观的成功四要素。四要素中前三者在己,唯“有物相之”在缘。

    笔者癸卯(1963)岁暮曾有幸听过语言学家吕叔湘先生讲课。吕先生讲到过古籍阅读中对残缺、变形、生僻、避讳等特殊字的处理。他认为,对学习文史的学生来说,“记住特殊字,使用通用字”,非常重要。汉语言文字发展了几千年,如果还解决不了规范问题,说不过去;大家都带头自觉维护规范,问题就不难解决了。第一不能回避绕行,能先弄清楚的,标志出来,以便日后逢着参照对比;弄不清楚的,另外辑录一处,随时留心;第二,注释、翻译和书录,应以“规范、通识、通用”为原则,正文必须书写“规范、通识、通用”的字,但“注释中必须说明特殊字的别异情况或历史背景,否则叫注释不全”。

    后来,有机会请教过南开执教古汉语的古文专家马汉麟先生,他很赞同吕先生的“规范、通识、通用”原则,认为汉字的识写虽然时有变化,但自古以来都始终在“从属规矩,完善规范”,趋势必然因社会约定俗成性而统一规范。马先生说,历史上 “国、域、或”皆可书作“或”,“种”的偏旁或从米或从禾,“成、诚、勾、宣”有缺笔字,……这些缺笔字和非规范写法的字都可以统称为别异字。现在保留使用“国、域、或、种、成、诚、勾、宣”的通用写法,是民族文字发展的进步,需要坚持;别异字不符“规范、通识、通用”,可以了解,但不宜提倡。

    马先生所指的“别异字”,应是吕先生所言的“特殊字”。马先生认为,不管什么历史原因,局部残缺了,是缺笔字,就不能看作规范字;既然并非规范,通识困难,对民族文字的正常发展有弊无益,当然要限制通行。别异字大都颇有来路,即使留存古物和辑录字典了,也不能堂皇宣扬,可以归作“史存今不用”一类。

    二公之言,皆精蕴无疑,为此后笔者读解古籍赐得慧烛,绝似“有物相之”。于是,笔者随时留心,参照对比,也学依年长,渐渐弄清了一些汉字书写的背景故事。

    上述马先生谈到的三种别异情况,史皆有之。

    按“国、域、或”皆可通书作“或”,字书可检。《说文·戈部》:“或,邦也。从囗,从戈以守一。(字中的)一,地也。域,或又从土”,故“域、或”应会意一字。又“国”与“或、域”会意同源,《说文·囗部》:“国,邦也。从囗,从或”。今人借助字书字典并不难辨知“国、域、或”,即使检得毛公鼎、石鼓及殷墟文字等俱以“或”出,在现代汉语言正式交流的场合,也不宜书写“或际儿童节、边或哨卡”之类。

    其它例如“辟、避、僻”皆可书作“辟”,“叔、■、淑、■” 皆可书作“■”等,虽然都检之有据,现在若非文字教学等特殊需要,焉能以“辟、■”统而代之?

    其二,关于某些汉字的偏旁变异,这也是阅读古文经常遭遇的问题。

    马先生谈到“种”字的偏旁或从米或从禾,即此类。按“种”,从禾,重声;古代此字书刻,也不乏偏旁从米的,字书字典可检。偏旁从米的,已属“史存今不用”类。其实,偏旁变异的字并不罕见。例如“糠”或从“米”或从“禾”,篆文从禾从康(康亦兼表声),隶变成楷作■;因谷去■即米,又俗作■(从米),今认作规范字。又“■”于毛公鼎、石鼓、诅楚文、晋大康■千甓等皆书刻作“康”,检之有据,但今人断不能以“食康咽菜、谷康妙用”出之,根据也是吕先生“记住特殊字,使用通用字”的那番道理。

    其三,关于“成、城”诸字缺笔的问题。

    按《金石文字记》称“唐国子学石经,在西安府儒学……‘成、城’字皆阙末笔,《谷梁·襄昭定哀四公》卷、《仪礼·士昏礼》皆然。此为朱梁所补刻。……‘成、城’字阙笔,其为梁讳无疑”。朱梁,指唐梁王、五代梁太祖朱温,因讳其父尊讳“诚”,故又避嫌名“成、城”。

    其实,历史上缺笔字甚多,仅历代书画家的缺笔字,就很值得作一专题研究。《太平清话》卷一云“米襄阳《长者名公草书二帖》……‘府’字缺点,疑有所讳”。存疑至清,为《经史避名汇考》的著者周广业窥破,说米芾父亲名光辅,“辅、府”同音,米芾避嫌名,故“府”字缺点,此疑方解。

    按南宋避高宗赵构尊讳,避嫌名至“勾”,朝野多用省阙法处理。例如《养新录》卷十三引《东家杂记》“绍兴甲寅三月自序”,说卷中“管勾”之“勾”皆省阙“厶”,唯余二笔,成“勹”(音包);据《经史避名汇考》引《正字通》曰宋绍兴进士本名句(姓氏,音勾)宏,为避讳高宗故,先添加“金”字偏旁,又省阙笔划,遂成“钓宏”。

    又亘,本宣字,故古“宣”字以“亘”字出之,今人视作省笔(非完整字)亦可。按《说文解字·群经正字》(邵瑛):“此为亘布之亘,凡经典中宣字,本字皆此字也。今亘字废不用,统作宣字矣。”

    本字演衍,大都由简至繁,除上述“亘、宣”外,“然、燃”(金文从火,从■;隶变成楷作然,燃的本字),“莫、暮”(甲骨文从日,从四木;金文变为从丛草,丛草也兼表声;隶变成楷作莫,暮的本字),“员、圆”(甲骨文从鼎,示出鼎口圆形;篆文简化,以贝代鼎;隶变成楷作员,圆的本字)等俱属此类。本字,在书刻上也可以看作是后生字的缺笔字,因为“然、燃,莫、暮,员、圆”等已经各自早有凝固字义,所以吕、马二位先生虽然都是古汉语研究专家,但对这些汉字如果采用忽古忽今的写法,即在现代汉语中复出本字的做法(例如书用“亘传、然烧、江春入莫年、中秋团员”等),还是坚决持否定态度。

    走过的路上,都留着历史的履痕和尘埃。拭去尘埃,辨清履痕,是为了走得更好。

    (1994年3月8日)

    ●宋代《海岳画史》云:“锺峰白莲居士,又称锺峰隐居,又称锺峰隐者,皆李重光(即南唐李后主)画自题号,意是钟山隐居耳。每自画必题曰:锺隐笔。上着内殿图书之印,及押用内合同集贤院(宫廷书院名,掌理秘书、突击等事务)黑印。有此印者,是与文房物也。”

    后世不少著录,至“李煜”词条,大都附和此论,俱有“李煜,字重光,号锺隐”的认定。探其依据,当然以民间传闻和《海岳画史》所云为无疑。例如《辞源》、《辞海》、《中国书法大辞典》等“李煜”词条,俱有“李煜,字重光,号锺隐”。独少数工具书,例如《全唐五代词》、《唐宋词百科大辞典》、《中国大百科全书》、《不列颠百科全书》等持谨慎之见,“李煜”词条未采“号锺隐”的内容。

    那么,“锺隐”是不是李煜呢?如果不是,锺隐又是何人?

    其实,米芾在《海岳画史》云“锺峰隐者,皆李重光画自题号”,只是一种说法;确否,书画史上尚无定论。这段公案留下的疑点太多,例如:李煜曾在钟山隐居,其号一定就是“锺隐”吗?画上题“锺隐笔”,一定是李煜自题吗?会不会是收藏者(李煜)代署绘画者(锺隐)的姓名呢?

    看来,米芾断定“锺隐”即后主李煜,未免太过轻率,而真“锺隐”大有可能是另外一位画人。

    按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花竹翎毛门》就曾经评鉴过“锺隐”的花鸟画。刘曰“神品二人,一曰锺隐,字晦叔,天台人。少清悟,不婴俗事,好肥遁自处。尝卜居闲旷,结茅屋以养恬和之气,好画花竹禽鸟以自娱。凡举笔写像,必致精绝,尤喜画鹞子、白头翁、■鸟、斑鸠,皆有生态,尤长草棘树木”。

    又明代顾起元(1565-1628,金陵人,33岁时殿试一甲三名,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专记金陵故实及诸种杂事的《客座赘语》和《金陵古金石考》,皆研究金陵习俗风尚、掌故轶事以及金石考证等方面的名著。其《客座赘语》亦曰:“其画(指锺隐画)在江南者悉为南唐李煜所有,煜亲笔题署,及以伪玺印之,锺隐之事明白如此,元章何遂没其人耶!”

    二人言之凿凿,而且还真地指出了一位颇有成就的天台人锺隐来,米芾奈何。既然锺隐画作在江南者悉归南唐后主李煜所有,那么李煜在画上题署钤印,谁也管他不着。问题出在原画作者没有署名,上面只有李煜代署的“锺隐”,这就难免阴差阳错了。

    没有代署,世上恐怕难知锺隐何人,当然也就没有人误以为“锺隐”即李煜名号,并莫名其妙地生出这番著作权纠纷的曲折来。画作作者佚名,祸兮福兮?锺隐如果再世,对李煜的代署,是感谢还是埋怨呢?

    即使歪打李子正着桃,李煜成了锺隐,很会画画,而且“举笔写像,必致精绝”,又能怎样?不过在李煜诗词、音乐、书法诸多成就中增添一道光环,但也抹不去在位时沉湎享乐、不振国事的昏庸无能。苟信乎此,画史上却少了一位真正的大画家——天台人锺隐。

    帝王非神,统共才活了41岁的李煜,什么都精擅,可能吗?自古以来,皇族如果愿意以题诗作书绘画装点风雅,找些帮手作伪,并不稀罕。不管那帮手情愿还是不情愿,活着或是故去,自有宫里的马屁精出来打理得干干净净,或者干脆署上皇族某某的大名。然而,天台人锺隐的这些画却没有。这一点,倒是颇能发人深思。现在画上题署的是“锺隐”,而不是“后主”,潜台词分明已在目前,怎么解读,那就是读者的事了。

    (2000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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