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想象
http://www.cflac.org.cn    2010-09-21    作者:万 方    来源:中国艺术报

    3月26日,星期五,还要再过10天才是清明节。但是没关系,我愿意在安静的环境里和爸爸呆一会儿,临近清明节的时候就不可能了。果然,万安公墓前的停车场只有两三辆车。我买了4盆花,其中两盆是松树,或者是一种像松树的小型植物。卖花人好意地借给我手推车和扫帚,我自己带了水和抹布,好了。

    春节时我妹妹从国外回来,来墓地看过,那次我忙,没有来。我爸爸的忌日是12月13日,所以我冬天也来过,郊外的墓地格外天寒地冻,但3月末的这天阳光很好,四周发散着一股春天的气息,使我的心情也染上了自在温柔的颜色。打扫干净之后,放好花,我退后两步,站在墓前,每次都是这样,我告诉他一些事情。

    我先告诉他,我写的话剧《有一种毒药》,就要上演,这次是苏蓬导演的。啊,是小蓬蓬吗?!他惊异地笑了,这是个让他高兴的消息,甚至有点不可思议。在他眼里我的儿子苏蓬是个懵懂可爱的小男孩儿,也许永远都是。我又告诉他,蓬蓬把他用过的轮椅拿到排练场去了,因为戏里的一个角色需要坐轮椅。演出时他的轮椅将和演员一起上场,那么爸爸,你也参与了我们的创作,你又回到了舞台上,怎么样,你是不是快活极了。

    多么奇妙啊,这一刻!我觉得我真的能和他交流,进入生命的另一种维度。我们年岁越长,死者和生者的模式就越发奇妙,似乎有那样的一处,没有前面也没有后面,这里和那里没有什么关系,我们是静止的,我们在一起。可惜,太短的一瞬,转瞬即逝。

    我站在墓前,这次要和他说的事情比以往多。今年是我爸爸的百年诞辰,要举行一些纪念活动,北京人艺要演他的4个戏,老家潜江要举办曹禺文化周,天津要开学术研讨会,肯定还有别的我还不知道的活动……等等,哪四出戏?

    我听见了他在问我。

    《雷雨》《日出》《北京人》《原野》。我告诉他。

    寂静中,阳光在枝杈间无声地摇曳,我知道一切皆源于想象。于是我展开想象,试图揣摩他的反应,他的心情。我感到自己在被人注视,灼灼发亮的目光穿透泥土,穿透花岗岩的基座,穿透黑色大理石,继续穿透,穿透我的身体,带给我一股灼热的感觉,然后穿过我,穿过死亡和时间,彗星一般……

    爸爸,我明白你,其实我早就明白,一直明白,这才是你最想知道的。戏,演出,剧院,舞台……

    每次你迈上首都剧场的台阶,一定有人迎上前搀扶你,因为你总是那么急匆匆,几乎要摔倒的架势。当初只有你自己知道匆忙的缘由,现在我也知道了,因为你来到你真心热爱的地方,心中充满期待和关切。从这里回望的话,路途很遥远,很难望到头,从天津的小白楼,一个愤懑的少年……不,我不想说得太远,我没有能力连贯起你的一生,你是那么复杂,又那么纯粹。不说这些吧,在开演的钟声响起之前,你已经走进剧场,坐到观众席里,等待着,等待着大幕拉开……

    这时在剧场外面,售票处,有一个场景不知道你是不是看到了,我相信这是你非常关切的,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一个青年站在柜台前,察看着电脑显示的坐席位置,挑选了片刻,做出决定,“就要这两张吧。”他摸出钱包,拿出现金或是卡,买了两张《雷雨》的戏票。

    从你23岁写出《雷雨》,到现在已经七十多年了,我认为这正是衡量一个戏好坏的标准,看它生命的长短。这也是我,作为一个编剧努力想做到的,让自己写的戏生命更长一些。我难以想象大幕一关或灯光一熄灭就迅速从观众心中消失的东西,也许这就是你教给我的标准。我接受,不管多难。否则我就不去写话剧。

    这些话我没有和你说,因为这是我要面对的,不是你的事。我很想感谢你,作为你的女儿我没有太多的困扰,因为你的作品完全能够替你说话,无须其他。

    在我爸爸的晚年,我亲眼看到一种痛苦持续不断地困扰着他。那痛苦不像“文革”时期的恐惧那样咄咄逼人,人人不可幸免。那痛苦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我曾经反复琢磨那份痛苦的含义,我猜想:痛苦大约像是一把钥匙,惟有这把钥匙能打开他的心灵之门。他知道这一点,他感到放心,甚至感到某种欣慰。然而他并不去打开那扇门,他只是经常地抚摸着这把钥匙,感受钥匙在手中的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分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成为一种独特的游戏。真正的他则永远被锁在门的里面。而站在他的墓前,我的心渐渐变得轻快,阴影尽消,因为我知道,他已经自由了。

    小路上走过来两个人,我想她们也和我一样,喜欢安安静静地扫墓。我微微迟疑了一下,叫住了她们:“对不起,能请你们帮我照张相吗?”

    她们没有二话,答应了我的请求。从眼神里我看出她们知道曹禺是何许人,她们很高兴帮我和我的爸爸拍照留念。但她们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微笑,认真地拍照,礼貌地接受我的道谢,然后离开。是的,就是这样,你们的爸爸也许是妈妈,和我爸爸在一起。我们爱他们,想念他们,来为他们扫墓。

    这篇文章不是在扫墓之后写的,当时我丝毫没有写文章的想法。7月里“人艺之友”的编辑给我打电话,约我写一篇纪念我爸爸的文章。别的约稿可以拒绝,但北京人艺不同。我坐到电脑前,扫墓的情景自然而然出现,我想没有别的原因,因为那天我和爸爸离得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