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这个字眼在中国舞蹈界或者舞蹈学界还没有被提出来讨论实在是一个值得琢磨的现象。这不是出于偶然，而是我们舞蹈学界现状的一个表征。

    在文学界、批评界、哲学界，有关“现代性”的著述非常之多，很有当下显学之意味。“现代性”话题对于我们如何认识当下人所处的社会历史境遇，所遭遇的经济制度以及人本身的问题都有相当深刻的触及。而艺术或美学“现代性”的话题又是“现代性”最具有反省意识和矛盾特征的一种讨论。以“现代性”作为视角来关注舞蹈，也会让我们从一个更宏阔的角度来认识中国舞蹈所处的态势，发现问题，反省问题。

    “现代性”是西方首先遭遇的问题，从社会学角度讲，“现代性”指的是工业革命所引起的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各种变革的历程，是一种新的社会制度或模式以及新的生活方式。“现代性”在这个意义上等同于工业化时期，也指资本主义时期以及现在的全球化态势。从哲学角度上说，“现代性”在西方是以理性取代宗教，确立人的主体地位的时期。这一时期，个体的人的自由成为一个社会的基本价值需求，个人主义、理性主义、人道主义、自由民主思想和世俗文化成为基本的价值观。而“现代性”在美学或者文化上却呈现出对“现代性”进行反省和批判的特质，使得“现代性”自身暴露出极大的问题和矛盾性。这一美学上的“现代性”被著名的美学家卡林内斯库总结为包含三重辩证对立的危机概念：

    “对立于传统；对立于资产阶级文明（及其理性、功利、进步理想）的现代性；对立于它自身，因为它把自己设想为一种新的传统或权威。”

    卡林内斯库的这段话有两点需要提醒：其一，他的这一论断是将后现代艺术放在他的现代性讨论范畴之内的，后现代艺术是他的美学现代性所探讨的其中一种艺术思潮。其二，他对于西方美学现代性的表述远远不能适用于中国艺术的当下情境。

    中国的“现代性”始于晚清或者更早，但中国的现代性进程由于西方的侵略而走上了一条非常复杂的与西方现代性不同的道路，在艺术上长期并主要地表现为现实主义美学等特点。在舞蹈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其“现代性”诉求因此也呈现出一定的历史具体性。

    如果说目前大家公认的清宫的裕容龄从国外所带回来的舞蹈是中国舞蹈遭遇西方舞蹈的开始的话，那只是中国舞蹈现代性即将拉开序幕的一个预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吴晓邦在上海“为艺术而艺术”的舞蹈实践，是他在日本接受了一定的西方现代派舞蹈洗礼之后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首次舞蹈表达。这个表达是个体的，是个体遭遇当时的半殖民都市上海所产生的艺术表达。此时，我们可以说这是中国的舞蹈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现代性诉求。这种诉求与西方现代派艺术家对人的内心真实状况以及对都市生活的思考是相似的。不久之后，吴晓邦的舞蹈观发生了转变，由“为艺术而艺术”变成了“为人生而舞蹈”。这是中国舞蹈现代性的第二种诉求，即一种以救亡为使命的中国现代性诉求。在这同时，另一位从海外归来的艺术家戴爱莲却产生了一种对中国舞蹈未来发展至关重要的现代性诉求，那就是民族舞蹈的挖掘和创作。从现代性角度看，这是一个民族身份的探讨，一个文化身份的追求。这个民族主义的追求至今仍然极大地影响着中国舞蹈的现状，成为中国舞蹈现代性的主要诉求之一。在当代中国舞蹈的发展过程中，因为西方的影响，我们的现代性进程也有了更多的层面。西方的舞蹈现代性体现在现代舞对芭蕾的反叛以及芭蕾舞自身的“现代”化，还有现代舞自身的种种变革和突破。而芭蕾对中国而言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向苏联学习并以一种新的艺术样式被引进的，因此这里中国舞蹈的现代性诉求又增加了一个与芭蕾这一西方舞蹈传统对话的层面，在这个层面上对芭蕾的语汇进行创新，并赋予了中国社会的现实内容。这其中，《红色娘子军》《白毛女》等作品都是突出的代表。

    20世纪80年代以后，全国出现的美学热，以李泽厚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对启蒙的重新呼唤，对人道主义的诉求，对社会现状的思考等等也多少影响了舞蹈界。舞蹈作品《希望》引发的大讨论，可以看成是现代性在上世纪80年代的新的个体诉求。个体对自由的向往，个体对于传统羁绊的挣脱都在这里萌芽，包括舞蹈《残春》将个体对青春的思考进行表达，同时又对民族舞蹈语汇进行了新的探索。而上世纪80年代中国舞蹈的现代性诉求最突出的表现是对美国现代舞的引进和吸收。现代舞作为一种新的语言方式对艺术语言本身进行了开拓，这一方面的推进至今还在进行之中。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伴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中国逐渐成为世界关注的一个热点。一方面，民族身份的追求得以持续地探索和坚持，另一方面，中国对自己传统文化的探索也有了新的突破。同时，一批自由的舞蹈编导和舞者面对中国的都市化进程，面对消费社会以及中国社会内部所产生的各种问题和冲突开始了各自的思考和表达。在艺术语言上，“跨界”也逐渐成为一种自主的追求和探索，比如剧场与非剧场边界的突破、舞蹈与戏剧甚至与行为艺术的结合、影像和数字艺术的介入、职业与非职业边界的突破等等都是近期中国当代舞蹈传达出来的新特点。一些自由舞者在这方面的推进和突破是需要极大关注的，因为它代表了中国舞蹈现代性在全球化的态势之下的新内涵。

    以上只是对中国舞蹈现代性的历史具体性做了一个极为粗浅的梳理。相比现代性在中国其他艺术领域的表现来看，中国舞蹈的现代性在艺术作为反省和批判力量方面所起的作用还非常薄弱，舞蹈对当下社会现代化进程的种种问题还缺少敏感的意识和直面的勇气，我们甚至对许多新的艺术语言和身体方式还保持着戒备和毫无理性的批评。这里面也许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一点，是我们舞蹈人也需要具备现代性，要以一种独立的、开放的、包容的又充满反省的心态去面对当下，使艺术得以真正成为一种社会的力量，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发挥其独特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