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识文断字的国人,不知道《红楼梦》的不多,但像蒋勋这样把一部红楼从十几岁一直读到六十几岁的也没有几个。我不是《红楼梦》迷,也不是红学专家,但蒋勋说的红楼却令我这样的人着迷,是因为走进蒋勋的《红楼梦》私家讲堂,我发现——
第一个亲切是蒋勋开宗明义,他说:评价一部小说的好坏,最根本的一个原则就是“好看”,要让人有读下去的快乐,而《红楼梦》真是一部好看的小说。我生在穷乡僻壤,儿时又逢“文革”,根本没听说过《红楼梦》,能读到的书只有《艳阳天》《红岩》《林海雪原》,当时最喜欢看的、后来记住的都不是大场面,也不是真英雄,而是小白茹披散着头发去见二零三,或者萧长春死了媳妇后好几年都没续上弦之类上不了台面的细节……听到蒋勋讲到学完“岳母刺字”,总担心哪天回到家被妈妈拉过来脱了衣服“精忠报国”时,我忍不住笑了,道理很简单,我们的课堂和主流文化,通常只关注“有意义”的部分,很少关心与人的生活贴近的“有意思”的部分,而“有意义”和“有意思”是两回事。好的小说是要负责“意思”的,可蒋勋又说了,一部小说要做到“有意思”不是件简单的事。
首先,一部小说要好看,它的作者一定要对生活有爱,要活得认真,要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红楼梦》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就是它的细节。一个不热爱生活的人不可能如此细致地描述一件衣服、一盘菜。原来,小说就是把事情往“小”了说,它不负责传递思想,也不承担正大的教育,而是用一种“比如”的方式把一些微妙留给人看,这种“不确定”最能呈现生活的复杂跟美妙,而正是这一切让我们触摸到生命的质地。法国作家普鲁斯特曾这样说小说的妙处:“当人亡物丧,往日的一切茫然无存时,只有气味和滋味还会长存,它们如同灵魂,更有活力,更能长久,也更忠实,它们在其他一切事物的废墟上回忆、等待和期望,在几乎不可触知的水滴上坚忍不拔地负载着宏伟的大厦。”跟着蒋勋细读《红楼梦》,你就能感受到作者一定是富贵过也落魄过,也真正用心地感受过这个世界。好的小说家,一开口就见功力,同样的故事,要看谁来说它!
其次,一部小说要好看,一定能超越时空。我生在北方,冬天里的夜长,家里经常聚着一群奶奶,我习惯听着她们扯着张家长李家短入睡,那些从寻常日子里滚出来的奶奶们个个是语言大师,她们嘴生动得能入诗;而今,跟着蒋勋读红楼,竟然就像回到了小时候的冬夜,其中的人情世故、嬉笑怒骂竟亲切得没有一丝隔膜,仿佛300年的时光没有了,这位雍容华贵、历尽沧桑、饶有情趣的作者是在昨天才写下了这一切。忽然想起大约在1000多年前,日本有一位在宫中供职的女子清少纳言,偶尔得到一捆枕头厚的草纸。随后便在悠悠度日的闲暇时刻,兴之所至地记录下了自己的观察与随想。按她自己的话说,她并没有打算把这些“废话”、“不得要领的话”拿给别人看。只是没有想到,一不小心漏到世上去了。这一“漏”,造就了日本文学史上的一部杰作《枕草子》。《红楼梦》也是这样“漏”到世上的,因为作者写作时也不是为了什么抱负和使命,却不小心从悄悄在坊间流行变成了一部畅销300年的名作。
再次,一部小说要好看,作者一定要有情。蒋勋说,作者简直就是个活菩萨,能随时幻化为书中的任何一个人物,对笔下的每个人都有理解和悲悯。历尽繁华又阅尽苍凉,使作者的生命充满张力。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作者的渊博,他阅尽经史子集,发现中国道统中最缺乏的东西就是“情”,所以他发下大愿,要用泪研墨来写一部有“情”的书。聂绀弩曾说:“五四新文化运动要是高举《红楼梦》的旗帜就好了——五四批判非人社会与非人的文化,但缺乏正面的旗帜,其实,《红楼梦》就是产生于中国土地上的关于人的伟大旗帜——《红楼梦》是人书,是人的发现的书,是人从人中发现人的书,是人从非人中发现人的书!”蒋勋说《红楼梦》,一直在强调宝玉的用情之深,这个情,不是滥情、色情,甚至不是爱情,而是对自己周遭所有生命的体贴与同情、怜悯与安慰。随着蒋勋的解读,你会从宝玉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里体味他的用心待人,以情处世,其中有真施予和全奉献,绝对是大情怀,大悲悯。
还有,一部小说要好看,作者一定要真诚。很多人至今不明白,真诚不是个愿望,而是一种能力,一种能表达自己真实意图的能力。比如,蒋勋眼里的《红楼梦》,是一部敢于直面成长困惑的青春小说。其中有对生理变化的敏感好奇,有对禁忌和规则的反叛逾越;有对爱情的执著和毁灭,有对彼此的计较与妒忌,有对成长的无奈与烦恼……跟着蒋勋,你将被送回到那个生命最初的世界,不知不觉中,你被带动得明敏起来,这明敏帮你擦亮了已经模糊的记忆,这些记忆里有颜色、声音,甚至,还有气味,青涩的磕碰、刹那的惊醒、暂时的迷惑、久久的陷入……原来,那些活泼的真生命,发自心底的真性情一直都在,只是岁月把它们封存了,如今,有蒋勋老师的《红楼梦》做引子,时光留在你记忆上的铅封被开启了,一旦回到自己的青春现场,你会惊讶地发现:原来你的青春生活本身也曾是一件艺术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