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君武同志逝世后，中国美术馆纪念华老展出《漫画一生》画展，我去看了，引起对往事的回忆。

    上世纪50年代中国美协在王府井美术馆办公，美术馆座落在中央美术学院操场南边，华君武同志时任驻会主要负责干部，他虽不曾在学院任教，但学生们与他常见面，也把他当作老师。在那时有同学可能觉得他的漫画人物不合人体比例，特意送给他速写本，一时传为笑谈趣闻。1958年，中国美协交给黄绍京与我一个题目《工农知识化，知识分子劳动化》，要求创作一幅画赴东欧参加美展。我们各自找出参加劳动锻炼时的速写，画了好几幅草图：最近处几个学生锄玉米，远处农民在听农业科普讲座；或近处农民读书看显微镜，远处知识青年收割等等，都不满意。很快就到审稿期限，我俩带着不成熟的画稿去见华君武同志，他面对我们摊在桌上的稿子，看着看着忽然好像发现什么似的，便笑着问：“你们手里拿着什么？”我说更一般化的构图，也很潦草，说着递到他手里。他一看很高兴地说：“这幅很好哦！为什么捏在手里不拿出来？”我说司空见惯太平淡。画面上一老农和一年轻学生侧身面对蹲坐着，促膝闲话。他说：“这很好，就画这幅。平淡中见真情。”他还幽默地说：“把好画藏起来，不给我看，幸亏被我发现了。”我们很快画成一幅油画参加了展览。半个世纪过去了，搬家整理旧稿时看到这幅画稿连同色彩效果图装在一个纸袋里，没有丢失。最近找出来，回忆往事仍历历在目，几十年来不论自己画画或看展览常常想起这句话来：“平淡中见真情。”

    1965年至1966年中央美术学院师生参加河北省邢台地区农村整社，1966年3月遭遇地震，一切工作转为抗震救灾，张启仁副院长和候一民同志发动师生迅速配合救灾作画，并在一星期内搭建席棚举办了大型抗震救灾画展。华君武同志闻讯专程从北京赶来看展览，他默默地一幅幅仔细看着，泪流满面，不一会儿手绢湿透为水洗一般。真正的艺术家总是与人民息息相关、血肉相连。

    幽默是一个人心理健康、思维敏捷的标志，对华君武同志来说，幽默即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即是幽默。2000年，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举办了捐赠美术作品展。华君武同志捐出《香港回归》《井底蛙》《八戒沐浴》《虎下兔上》4幅漫画原作，其中《井底蛙》画了一只小青蛙跳向井口，题词为：“人人都夸天好大，见了青天又害怕，跳出井口担风险，不如仍坐井底下。”《虎下兔上》画十二生肖轮替，题词为：“己丑年牛下，丙寅年虎上，虎又下，丁卯兔乃上，去年兔值班，今朝龙当令。此自然法则，故上不必骄傲，下亦无须悲怆。”简洁的画面、生动的造型、有力的笔法为人们所熟知。当时我也捐了一件小幅素描，画了北京水磨胡同49号吴作人故居，秋夜宅门虚掩，窗口透出灯光，门外倚墙靠着两辆自行车。该展于11月在中国画研究院展出，开幕式上见到了华君武同志，他径直走来握着我的手说：“我最喜欢你画的水磨胡同，我想应该画一辆男车一辆女车，走近一看果然是一辆男车一辆女车，和我想的一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与吴作人先生是中国美协同事，常见吴作人、萧淑芳夫妇骑着车来来往往。华老八十高龄看到画上昔日情景，难免引起怀旧感慨。

    50多年前，黄永玉先生在教学时，课外作业是每年新年制作版画小贺卡，师生互相赠送，沿袭下来成为惯例。后来也寄给华君武同志，即便年岁已高他每年都要画一幅小画回赠，2000年特别选用红色宣纸画一条墨龙上写“龙腾新世纪”。2001年，因腿骨骨折手术没有画而写了回信：“已能不扶杖行走，逐渐好转，以信代贺卡。”直到2004年收到他最后一封信：“接出壳小鸡版画贺年，我已不画久矣，心手都未动，问你全家好。”小小贺年卡，本来是小趣味，我们习以为常大都不求人家回寄，可是总有许多德高望重的老师辈年年回寄，华老是其中一位，深深体现了老前辈对晚辈的关爱、尊重和企望，似乎督促晚辈不要懈怠，哪怕小画也不要马虎。

    老一辈渐渐离我们远去，怀念他们的同时也应反思自己，不断审视自己走过的路，认真剖析从中获得的教训和感悟，以求有所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