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于梦和现实之间——关于中国舞剧《半生缘》
http://www.cflac.org.cn     2010-08-20     作者:玉禧     来源:中国艺术报

    把小说《半生缘》改编成舞剧台本,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张爱玲下笔如同织网,人物的出场看似庸碌,而命运的起伏就这样被铺排得不露针脚,更有背后时代的离乱仓恍,给舞蹈表现竖起一道很难跨越的屏障。舞剧《半生缘》的编导吴蓓显然有自己强烈的舞蹈诉求,关于男一号沈世钧身后大家庭钳制其命运的种种被隐去了,至此,“半生”的份量压在了女一号顾曼桢的身世,并着重于她与其姐姐顾曼璐的关系上。编导没有杜撰,而是将原本就有的一部分延展放大开来。

    也许,用一个将近两个小时的舞剧把小说的一切做个流水账式的表现是可能的,但那就失去了舞剧的意义。编导的女性身份使她敏感于曼璐对曼桢妒忌但又怜惜、负仇却带负疚的复杂心理,将这对亲姐妹殊异的命运所造成的人性倾轧展露无遗。所以,舞剧从一开始就没有太多废墨,直切作为舞女的姐姐和作为知识女性的妹妹在生活上的巨大反差和情感上的得失。而就张爱玲这个既老于世故又流溢纯情的作品来说,人物之间心思的千转百回熟稔于股掌,那种勾连、牵引、放纵、追随、背驰等等关系的文字描写为舞蹈表现提供了某种形式上的便捷,或者说,两种艺术形式在这时达成了某种默契,独舞和双人舞作为人物刻画的主要手段有了用武之地。难得的是编导能够通过舞蹈表现出人物的两面性,姐姐既有对妹妹的爱,通过自己的牺牲,来把妹妹培育起来,又有对妹妹与自己原来恋人的接触而引起的嫉妒,这种混杂矛盾的心理构成其内心的痛苦。因此这个戏曼璐的内容比较厚重,人物很丰满。编导着重于对曼璐复杂的心理和性格进行刻画,尤其对这种性格异化有很独特的表现,所以这个戏是很充实的。

    相比之下,顾曼桢与沈世钧的相识、相知、相恋;沈世钧在南京旧式家庭和交际圈中的是非曲折;顾曼桢和沈世钧共同的同事、好友许叔惠与沈世钧亲戚朋友的情感瓜葛以及他最后走向解放区;张豫瑾被顾曼璐解除婚约后以医救世的精神追求等等,都反映了那个时代各种处境下青年的人生选择以及爱情在命运面前的脆弱,他们或者自我解救、或者向生活妥协、或者随波逐流,时代风云和社会转型隐现其中,寓意深沉、略带压抑,但又有着白描式的清淡。原著文字的微言与宏大历史场景之间可以直接建立的关系,在舞台语言的转换中就出现了阻塞。那种社会的时代感、历史感,人物的身世感在这时,大概只能落在“湿漉漉的旧上海街头;女人的俏艳旗袍;水中的柳树倒影;华美空灵的中国圆镜;弄堂里的陈旧墙皮;洋楼上的窗户剪影;落叶的凄美秋意……”(编导阐述)这些可以直接呈现的视觉意象上。

    舞剧《半生缘》的编导更加注重人与人的内部交流,或者说就是心理刻画。编导有这样一段阐释:“揭示‘人性’是为了让人认识到自身的幽暗和软弱,以获得更多的敞亮与明媚,这其实就是一种深深的渴望。人不可能‘完美’,人生也无法‘完美’,但是朝着‘完美’的梦想去认识自身和陶冶自身的过程是拥有生活意义和社会价值的。当人们真正超越了现实中的‘不完美’之后,也许会更懂得珍惜和珍藏‘梦’的美丽。”这可以看作是编导对《半生缘》的一种解读和生发,也正是舞剧版本的价值所在。

    从原著来看,顾曼桢在姐姐挟迫下,被她姐夫祝鸿才——这个旧上海投机商式的人物强暴占有是整部小说唯一一处具有强烈感官冲撞的情节,舞剧的戏剧转折也着落于此,为编导进一步申发她的舞蹈诉求提供了文本保障。但曼桢迥异于曼璐风尘作态的知性、纯情,祝鸿才是敬畏、仰羡而又猥琐的,因而他对于曼桢的占有行为也就不仅仅基于情欲,人性的复杂即在于此。编导抓住这个复杂的人物心理,把他对曼桢的憧憬表现得很美好,而不是把一个具有反面色彩的人物脸谱化。倒是在对曼璐纠结心理的刻画上,选用了黑漆漆一片的群舞来代表心魔作祟。这种安排显示了编导的独特用心。而表现戏剧冲突一定是明暗色彩两立的思维定势在很多当下的舞剧创作中占据主导而不为察觉,这种方式使舞蹈陷入以往的叙事模式中,是中国舞剧普遍存在的问题。

    另外,中国的舞剧编导们在拿中国文学题材进行创作时,大都沉浸于思想和情感的诉求,而忽略了文本普及程度的深广。就像传统戏曲,观众在熟稔了戏文内容后才可能专情于演员的唱腔,而演员也是在大众熟识戏文的基础上专情于自我风格的树立,从而达到双向的审美自由。中国舞剧显然没有这种历史积淀和先天优势,编导在兼顾剧情演进,用动作的设计来体现更深一层的精神追求之前,先要就“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分担出一部分舞蹈的精力,因而面临的是双重压力。在不借助节目册说明的情况下,观众很难独立地通过舞蹈与编导期待的精神目标产生共鸣,这是大部分舞剧所面临的困境。当然,舞剧《半生缘》的编导在选材时,首先考虑的是题材对于舞剧创作的拓展,难度和挑战是可想而知的。此外,编导选择了一个活动镜框来象征梦的破碎和重圆,通过镜框里里外外的内容,表现人物的内心和人生,是妥帖的。她把这个舞剧定位在心理剧上,有很细腻的内在刻画,我们从舞台呈现可以明显看出。

    近年来的许多舞剧总是追求题材、场面的宏大,情节的复杂,这是比较外在的。有许多大制作、大作品题材很大、场面很大、人物众多,情节很复杂,看起来好像视觉冲击力很强,形成一种倾向。而《半生缘》则做了由外向内转化的反向探索,转向人物,转向内心,转向情感和冲突,更符合戏剧性的要求。作为一个剧目,其严整的结构和流畅的叙事对教学来说至为重要,就像绘画当中正面肖像画最吃功夫一样,其创作也是有难度的。无论如何,在“旧上海三四十年代题材”的文学基础上生发出的舞剧《半生缘》,做出了有益的尝试和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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