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肃获得的奖杯数不胜数
“作为一位创作者,永远要有一颗童心。”80岁的著名作词家阎肃,今年迎来了自己从艺60周年纪念,“我今年80岁了,没感觉自己有多老,还和朋友开玩笑说,我也是‘80’后。”阎肃说完用手快速地扫过满头银发,仰面哈哈大笑。岁月给这位老人带来了睿智和豁达,却似乎并没有带走纯真与活力,他言谈的铿锵果敢与行动的干脆利索多少年来始终如一。这种永不褪色的青春烂漫,则来自于他信仰的纯粹和心志的淡泊。“百年心事归平淡!80岁生日时,我写下几句自勉的话:‘六十年来,组织培养;关怀教导,哺育成长;心存感悟,胸铸理想;若有成绩,归功于党;八十以后,一如既往;竭力报效,忠于信仰。’”阎肃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脸严肃。
“我一定好好努力!”
1964年9月,由阎肃编剧的歌剧《江姐》排练完成,一经公演,引起轰动,一年内连演257场,感人的革命事迹,浪漫的革命情怀,让观众为之热泪盈眶。当年11月的一天晚上,阎肃刚从戏院出来,一辆吉普车突然在他身边停下。车上人喊道:“阎肃,找你半天了,快上车,有紧急任务。”阎肃一愣,心想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任务,随口说:“什么任务啊?我可没穿军装。”阎肃那天只裹了件破旧的黑棉袄,裤腿沾满了石灰,一条大围脖耷拉在胡子拉碴的下巴前。
车子进入中南海,阎肃才知道是毛主席看过《江姐》后,要接见他。见到毛主席,阎肃激动不已,他先鞠了个躬,又赶紧握住毛主席的手。阎肃听不懂毛主席的湖南话,只听得出大意是:《江姐》写得很好,你干得不错,我送给你一套《毛泽东选集》,你要继续努力,好好干。阎肃听后,坚定地说:“我一定好好努力!”
“我一定好好努力!”并不是阎肃信口一说。对于党的革命事业他早就心向往之,并立志为之奋斗一生。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年仅7岁的阎肃随全家从河北保定逃难到重庆,父母将他送到教会学校读书。1946年,阎肃不顾教会挽留,考取重庆南开中学。在校期间,他接受进步文化思想的影响,阅读了《共产党宣言》等书籍。1949年,阎肃考入重庆大学,秘密参加党的外围组织,积极参加重庆地下党组织的学生运动。重庆解放时,阎肃坚决地留了下来,不久,被选调到西南青年文工团工作,1953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阎肃说:“从我握紧拳头向党旗宣誓的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一生都要做忠诚于党的文艺战士!’”
歌剧《江姐》正是阎肃的生活经历与革命信仰培育出的一朵文艺奇葩。上世纪60年代初,阎肃刚刚完成第一部歌剧《刘四姐》,发表后得到一笔稿费,这时团里又刚刚批给他20天探亲假。临走前,阎肃请同事大吃一顿。有人开玩笑:“阎老肃,还得接着写呀,写完再请客。”阎肃哈哈一笑说:“那还用说,我早想好了。”阎肃想到的就是把刚出版一年的小说《红岩》搬上歌剧的舞台。
重庆留下了阎肃成长的足迹,想起重庆,他就想起早年投身革命活动的日日夜夜,想起重庆地下党组织的英雄们,一种创作冲动召唤着他。于是,31岁的阎肃作为空政歌剧团的一名年轻编剧,向团里推荐以小说《红岩》为底本,创作一部歌剧。这一想法受到空军司令员、开国上将刘亚楼的重视,阎肃得到肯定后,立马投入创作。回到锦州休假探亲,每天妻子一上班,阎肃便趴在炕上创作,结果只用了18天,就完成了歌剧的骨架,没等休完假就赶回北京。提起这段假期,李文辉说:“他整天在写,我也没有办法,他写他的吧,还没到日子就走了。”回到北京的阎肃,同时也带回了歌剧《江姐》的剧本。
《江姐》的剧本虽然出来了,但刘亚楼一再强调文章不厌千回改,艺术要精益求精,他还亲自参与修改剧本。有一天,刘亚楼对阎肃说:“我在苏联留学时,看过《卡门》《蝴蝶夫人》。人家都有一首主要的咏叹调,你也写一首。”阎肃想到青少年时代生活的重庆,想到熟悉的长江,心潮澎湃,于是写了一首歌叫《长江水手歌》。刘亚楼说这个不行,不适合表现江姐,倒适合表现江姐的丈夫,阎肃只好重写。后来几经琢磨,主题歌总是不令人满意。就在几乎山穷水尽的时候,阎肃拿出一页纸,上面写着几句歌词,是之前上海音乐学院一位教授托他写的,意在赞颂梅花。他念给刘亚楼听:“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刘亚楼喜上眉梢,拿过一看:“就是它了,这才是表现江姐的歌!”一曲抒情优美的《红梅赞》由此问世。歌剧《江姐》就是在这样的打磨下,经过两年的修改、排练,不断完善。“最后,连食堂的大师傅听着排练厅传来的歌声,边和面边流泪,大伙儿才觉得行了。”阎肃说,“演出后,果然获得成功。”
阎肃一生不改革命情怀,他将“我一定好好努力!”的承诺付诸于红色题材的创作实践。歌剧《江姐》获得成功,也激发了他创作的勇气和力量。“你看那天边有颗闪亮的星星,关山飞跃一路洒下光明,咱们就跟着它的脚步走,哪管它道路平不平,……咱们就跟着它的脚步走,走过黑夜是黎明。”这段阎肃为歌剧《党的女儿》写的主题唱段,分明是他自己炽热革命情怀的写照。歌剧《党的女儿》创作于1991年,是向党的70岁生日的献礼之作。当时,恰逢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作为编剧,阎肃顶住压力,仅用18天就完成创作任务。《党的女儿》的作曲者王祖皆说:“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已61岁的阎肃3天就写成一场戏,没有坚定的理想信念是完不成任务的。这是歌剧创作上的奇迹。”而阎肃则说:“当时,我的脑子里没想别的,就想告诉人们,什么叫共产党、共产党在哪儿、共产党员什么样!”
就在去年,79岁高龄的阎肃仍在“好好努力”。在向新中国成立60周年献礼的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复兴之路》创作中,阎肃领衔文学部主任。对这段创作,阎肃这样形容:“一路发烧般走过来,始终热度不减,精度不减,大任在肩,必须不辱使命。”他不仅为此呕心沥血,而且为《复兴之路》的序幕写下神来之笔:“山弯弯,水弯弯,田垄望无边,笑甜甜,泪甜甜,一年又一年。燕子飞,蜜蜂唱,坡前柳如烟,风暖暖,梦暖暖,这是我家园……”优雅深情,尽显中华儿女的一片赤子之心。
“我这一辈子得的奖状和证书实在太多了,但对‘优秀共产党员’这个荣誉情有独钟。”阎肃说,因为在他谦逊的胸怀中始终这样认为,“解放前我就认为共产党了不起,我崇拜党,入党后我老觉得离党员的要求差得挺远。所以我一直在好好努力。”
“我爱那一身身的绿军装!”
阎肃爱穿军装。“穿上这身军装,就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说话、做事都要有军人的形象和风度。”阎肃说,“现在,我可能是兵龄最长的现役老兵了,军装一穿60年,‘廉颇老矣,壮心犹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拼命为部队写军歌!”
1953年6月,阎肃入伍,1955年调入空政文工团。刚到文工团,阎肃还是一名演员。业余的时候,他喜欢写点山东快书、数来宝、相声、唱段,写一次受一次表扬,领一次奖励。突然有一天,领导对阎肃说,你不要当演员了,你去创作。“我老大不高兴,觉得挺遭罪的。如果是业余的,写什么都受表扬;搞专业,写出来是应该的,写不出来就打屁股,我很烦恼,不大愿意去搞创作。”阎肃回忆起来哈哈一笑。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尽管不乐意,阎肃还是来到创作组。
之后没多久,阎肃就接到了到空军某部体验生活的任务。在与飞行员长达一年的朝夕相处中,他学会了擦飞机、充氧、充冷、充气、加油、分解轮胎、钻飞机进气道。“一开始也格格不入,干什么都无精打采。后来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事儿,人都搞垮了,白下来体验生活了。我就开始主动融入到战士中去,和他们打成一片,他们能干,我为什么不能干?我跟他们是哥们儿。”阎肃说。结果这一转变,给阎肃的创作带来了一个惊喜。
那是一个飞行日,傍晚时分,战机陆续归航。但阎肃参与保障的那架飞机却没有回来。晚霞之下,战友们眼巴巴地瞅着天空,这一场景在阎肃眼前呈现出一幅绝美的“盼归图”。阎肃自问自答:大家为什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天空?因为心中有一份牵挂;大家为什么要牵挂?因为爱呀!想到这里,阎肃内心激动不已。当天晚上,阎肃将这种感受付诸笔端:“我爱祖国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一首传唱半个世纪的经典歌曲《我爱祖国的蓝天》就这样诞生了。
体验生活成为阎肃的创作源泉。“都说长城两边是故乡,你知道长城有多长?它一头挑起大漠边关的冷月,它一头连着华夏儿女的心房。”《长城长》是阎肃创作的又一首脍炙人口的军歌。阎肃说:“这首歌的歌词创作正是累积了自己多年来在基层部队体验的感悟,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经历,发生在青藏高原上。”
1964年,为了创作歌剧《雪域风云》,阎肃坐上了“解放”牌大卡车,黑河、五道梁、唐古拉,一路跋涉在青藏高原上。回忆那18天,阎肃形容“简直是死去活来”。“那是12月中旬,高原上奇冷无比。没有高压锅,烧的水听着咕噜噜地响就是不烫手,馒头蒸出来里面是面粉,外面是浆糊。晚上住在兵站里,没有驱寒设备,只好下面垫着4床军被,上面盖着5床军被,可感觉还像是光着身子躺在雪地里。天亮时,一个胖胖的四川籍战士给阎肃打来了一盆洗脸水。阎肃问他:“你来了多久?”他告诉阎肃:“来了两年多了。”因为高原反应,他的脸上起了斑,眼睛也患上了雪盲。当时,阎肃立马给他敬了个军礼,说:“你真是英雄!真是英雄!”诸如此类的经历与感动,阎肃不知体验过多少次,这些体验都化作奔涌的情感,流淌在他的创作之中。
阎肃不仅在歌词中书写部队带给他的感动,而且也试图以艺术的力量带给部队官兵以力量和自豪感。《军营男子汉》的创作正是如此。1986年夏天,阎肃到部队体验生活。一到飞行师,他就同官兵打得火热,与师长、政委、团长、团政委、连长、指导员直到排长、班长、战士聊了个遍。当时社会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许多仰视厂长、经理、“万元户”的眼睛对“当兵的”却是丢斜眼。官兵们不服气:不要说明天就可能去冒死打仗、抢险救灾,只要我们往外一站,谁不是堂堂七尺男子汉!我们放弃了很多机会,保家卫国,凭什么就低人一等?深夜,阎肃难以平静:这些棒小伙子为了祖国和人民扛起了枪,做出多大牺牲,当兵要当得心胸坦荡、扬眉吐气!内心的感情激荡奔突,他一把握起笔,写下了《军营男子汉》歌词:“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想去打仗,只是因为时代的需要,我们才扛起了枪……”凌晨1点钟,阎肃敲开了作曲家姜春阳的房门,说让他看看刚写好的一首歌。姜春阳一看,立刻没了睡意,和阎肃研究起歌词来。第二天,改好的歌词被谱上曲,首先在部队的拉歌比赛中唱响,之后很快传遍全军。
“我爱那一身身的绿军装!”阎肃说。数十年来,阎肃上高原、下海岛、走边防,几乎转遍了空军部队,创作了百余首师歌、团歌、连歌。进入新世纪以来,阎肃依然热情不减:2003年,空政文工团创排舞剧《红梅赞》时,73岁的他连夜赶写、录制画外音,常常是早上8点进录音棚,一直忙到次日凌晨;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后,78岁的阎肃主动请缨抗震救灾。组织上考虑到他腿脚不便,没有批准,他只好看电视。当得知空降兵15勇士冒着生命危险高空跳伞营救灾区人民的事迹后,连夜创作歌曲《云霄天兵》;2009年,空政文工团到鼎新慰问演出,阎肃强烈要求参加。在卫星发射基地问天阁,他一路提问,问得特别仔细。有一次,他提出建议:“空军建设中一些重要的环节我们搞艺术的也应该了解,光知道班排那点事,写不出高屋建瓴的东西来。”于是,进作战室、登预警机、上演兵场,一首《梦在长天》唱出了阎肃心中新的震撼:“若无梦,何来展翅飞行?何来倚天抽剑?何来跨越彩虹?!”
“这有何难!”
“这有何难!”是阎肃创作时的口头禅,他自信任何题材都可以被赋予一段恰当的歌词。“‘这有何难’四个字是一个创作者自信心的表现,但真正做到凡事‘这有何难’,却是不易。”阎肃说,“一个创作者需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可游刃有余。”
1983年,阎肃接到电视剧《西游记》导演杨洁的邀请,为电视剧创作一首主题歌。阎肃想,《西游记》的书、美猴王的戏自己从小就看过不少,太熟悉了。于是,他爽快地答应了:“不就是写猴儿吗?这有何难!”一开始,阎肃思如泉涌,几句歌词脱口而出:“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切情切景、浑然天成,阎肃很得意。但接下来该怎么写,阎肃一下子没了主张:“怎么写怎么不对,师徒四人取到真经就完了吗?各自封佛就完了吗?好像总也没完。没有找到那块‘痒痒肉’,总觉得接什么词都是隔靴搔痒。”阎肃被逼得满屋子乱转,脚踩在薄薄的地毯上。旁边复习功课的儿子烦了:“你乱转什么?你看你都把地毯踩出一条印来了!”阎肃一下子站住,灵感乍现。“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突然想到鲁迅先生的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脑子里瞬间蹦出‘路在脚下’的句子来,接着再往前想词儿,于是又有了‘敢问路在何方?’这一问句。这一句出来之后,全盘皆活。”阎肃说。
当时,改革开放正处于艰难起步阶段。《敢问路在何方》伴随电视剧《西游记》的热播走进千家万户,勇于探索、自强不息的精神激发了人们冲破枷锁、投身改革开放的豪情壮志。“当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会豁然开朗。”阎肃说,“假如我没有读过鲁迅的书,又怎么想到‘路在脚下’?又怎么写出《敢问路在何方》?”
《雾里看花》也是阎肃说下一句“这有何难!”的豪言壮语后,又历尽周折创作出来的。1993年,中央电视台正筹备一台纪念《商标法》颁布10周年的晚会,阎肃建议写一首“打假歌”,谁来写?绕了一圈没人敢接,又绕回阎肃这里。“这有何难!”阎肃接下了这一命题作文。但写起来却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那时,假冒商品最多的是化肥、农药等。但我总不能写‘化肥是假的,农药是假的,皮鞋是真的’吧?怎么把这样的题材化入歌词?”阎肃又找不到“诗眼”了。
阎肃为此吃不下,睡不着,这样过了两周。为了休息一下脑子,阎肃打开电视,恰好电视中正在上演川剧《白蛇传》,其中有一个角色韦陀菩萨,打开一双“慧眼”,可以看清任何事物的真相。阎肃脑海中一闪念:“就从‘慧眼’入题!‘如果都有一双慧眼’?不对。‘我有一双慧眼’?不对。‘你有一双慧眼’?不对。‘送你一双慧眼’?不对。……‘借我一双慧眼’,对!就是它!”有了这一句,整首歌词呼之欲出:“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雾里看花》风靡一时,传唱至今,但人们已经很少再想起这是一首“打假歌”了,不同的人在歌词中找到不同的理解,有的说写的是禅机,有的说写的是爱情……著名词作家陈晓光说:“《雾里看花》这首歌,好就好在它的不确定性,任何人,不管什么经历、年龄、阶层,受过什么教育,都能在这个作品里获得不同的启迪。”阎肃说:“我也没想到人们会从这首歌词中看出那么多门道,我只是觉得假如我没有去过四川,不了解川剧,是不会想到这样去写的。这就是‘行万里路’得到的回报。”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至今仍是阎肃信奉的座右铭。在阎肃家的客厅里,顶天立地的书架占满了整整一面墙,那是他常常汲取营养的宝库。而对于“行万里路”来说,80岁高龄的他今年还跟随中国文联、中国音协组织的“走进红色圣地”采风团去延安等地采风,回来之后又收获颇多感慨,增添几分创作的兴致。“戏剧中的人物,我喜欢沙僧,说话少、干活多,任劳任怨。”这就是阎肃:读书,走路,埋头创作。也只有这样的创作者才会大胆地说出这四个字:这有何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