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是个热忱的人,年轻的巴金更是如此,对于读者来信的殷殷期待,他总是不负所望地剖心以待,这其中当然包括女性读者。在她们中,有人真的从此走入了他的生活,比如萧珊;有的则逐渐淡成一抹遥远的微云,纵然曾经擦肩,也仍是对面不识,比如黛莉。
赵瑜的这部《寻找巴金的黛莉》其实应该完整地叫做“寻找与巴金通信的黛莉”,不过这多了几个字的书名同时也变得有些死板起来,不暧昧,便不风姿绰约,也不引人入胜。书名暧昧,内容正色,如同一名打扮热辣却思想传统的女子一般,总是格外有人缘,又容易让人误解。如果有人想从这书中寻出名人巴金年轻时期的某些八卦,尤其是关乎情事的八卦,恐怕是要失望的。其实这其中收录的当年文字,只不过是七封普普通通的作家与读者交流思想和“同志”感情的信件。
上世纪30年代中期,巴金的《家》令千万个青年为之激动不已,这其中就包括住在太原的山西少女赵梅生(后自改名为黛莉)。黛莉乃大户人家闺秀,受过良好的教育,时代的风潮,也毫不例外地鼓动着这颗热情而又年轻的心,这其中,给她最多激励的、让她最心有戚戚的可能正要算巴金的《家》了,要不然,她大概也不会鼓足勇气,提笔向素未谋面的作者倾吐心声。
在回黛莉的第一封信上,巴金便这样写道:“你说你认识琴,我想大概你在琴的身上看出了自己的面影。你姐姐也是的。不要说你没有机会看见琴,你自己也许就是一个琴,琴有她的弱点,但是合于人性。”
《家》中的女性人物很多,巴金和黛莉独独挑了琴作为讨论的对象,并且还认为琴的身上有黛莉的影子。大概因为琴在那部小说里是弱点最少,理想光辉最浓,而命运最为光明的一位吧。琴比多愁善感的梅理性坚强,比活泼俏丽的鸣凤大方端庄,然而,弱点少的人往往意味着特点也少,命运光明往往意味着不需读者挂心。所以,琴即使被理想的光辉笼罩,成为了当时青年偶像之一,但在后世的读者心目中,却渐渐地面目模糊了起来。值得庆幸的是,赵瑜苦苦追寻出来的黛莉的故事,也许恰恰是“琴”那样的女子在现实中遭遇的命运。他给我们描画的是一个真正坚强而独立,但又“有自己弱点”的平凡民国知识女性的一生。而正是千千万万这样的女子,构成了民国知识女性的底色。
黛莉也曾离家出走,带着心中的理想和激情奔向未知的前方,然而,后面的故事远没有小说中的浪漫。信仰无政府主义的她,对于局势的认识并不深刻,甚至对世事也所知甚浅,于是,她没能像很多革命小说描述的那样找到大部队,成为女英雄,而是在兵荒马乱之际再次回到家族的人际网络,成为了一名普通的银行职员。黛莉也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恋爱和“婚姻”,然而可惜的是对方并不是觉民,而是一个懦弱的普通男人,当黛莉怀上孩子以后,才知道自己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二房”……
作者找到黛莉的时候,她已经从花季走到了耄耋,说不上传奇的一生过得却并不平顺。在关键时刻,她错失了积极向组织靠拢的机会,只因为自己的良心和责任感;在极左的年代,她仍旧穿着旗袍和高跟鞋,于是和女儿被人视为“女特务”……她也许并没有所谓“坚定的革命信念”,但她一直在坚定地维护着良知和自尊,说到底,她确确实实就是当年那个信仰着巴金式理想的大家闺秀,几十年来未曾改变。
较之小说人物,这种真实更有一种沉着而久远的力量。我相信,这就是“琴”的真实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