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五十一)
http://www.cflac.org.cn     2010-06-01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书画家要不要学习作诗,这是一个时有纠缠的老话题。时有纠缠,是因为当代书画家到底自己作诗还是抄录古贤,或者说,自作或抄录跟书画家的品位有无关系这些问题始终没弄清楚。

    “民生各有所乐兮”(屈原句),学什么不学什么,谁也勉强不了谁。虽然说是仁智各见,但古今中国书画与诗歌文学既然能结下如此绵绵不尽的情缘,必然有其道理。道理述说着那些情缘,那些情缘述说着中国艺术的历史,也形成了中国艺术与生俱来的文脉和血脉。

    中国书画与诗歌是否绝缘,要看未来的发展。古代中国画和日本画大都有题画诗,当然,不题诗的画过去现在都有,日本江户时期浮世绘的很多作品就只落名款,也没评论家以“穷款”批评之。过去说西画不题诗,现在走出国门一看,视野开拓了,发现西画也有题诗的,多见不怪,也不敢怪了。书法呢?比较难说,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提笔写字,非诗即文,故案牍必备,缺此不可;不定哪天咬咬牙,誓与诗词绝缘,低头伏案也会犯难,真不知道还能写些什么。

    既然不能绝缘,那么长年抄录唐宋明清现成的诗词,可乎?

    笔者以为,亦可亦不可。书法艺术作品,除去笔墨技巧之外,说到底,是书法家理想追求、学识修养和气质情感的载体。事实上,书法欣赏者解读书法作品的同时,也在“解读”书法家本人的理想追求、学识修养和气质情感。欣赏者不但沉醉于墨迹世界,也吟味于那个世界所表现的文学内容,同时以独自的情感之舟神游于书法和文学综合表现的艺术情境之中。所以,借前贤诗词抒发今人之情,即使“隔着一层”,也未尝不可。反正吾国两千年的诗歌文学史中精金玉粹浩如烟海,手到擒来,录之可也,但这些,绝对不是书法家书写内容的全部。如果笔下尽是前贤诗词,录完唐宋录明清,只能在死人卷里脱稿,看不到作为当今书法家对时代鲜活的感悟和心声,所见俱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直如抄书染纸,如何高扬当代书法家的艺术个性?内容不能游离形式而去,这一点,谁都清楚。

    书画家同台笔会,画家画毕,可以拱手请书法家题书,围观者只道画家谦虚,怨他不得。如果书法家此时援笔濡墨,寻思半时,目瞪口呆字不来,还要转身去请诗人作诗,然后照诗抄单,肯定让人小看几分。沈从文先生说“写诗撰联,应该是书画家的看家功夫、立身本事”,可作艺坛菜根语。功夫本事大小不论,倘若空白,脚下忽地矮了那截“青藏高原”,自簇巍峨的底气就很难磅礴了。

    前日有人在电视上发表“高见”,曰“古今中国画的题画诗都是多此一举……”余虽孤陋寡闻,却敢断定古今中国画的题画诗绝不多余。有人画了松树,欣赏者说“很像。那是一棵松树”,又怎样呢?唐代景云在画上题诗一首:“画松一似真松树,且待寻思记得无?曾在天台山上见,石桥南畔第三株。”这时,有诗和无诗的欣赏效果能一样吗?题画诗给出的审美幻觉产生的文学魅力会深深地感染欣赏者。天台山石桥南畔第三株松树,欣赏者可能从未见过,但题画诗激活了他的想像力。想像使无法看到的石桥南畔的那个空间,接续到画面有限的空间中来,审美幻觉令假成真,文学的愉悦和画面的感知,给出了更多。如果再删去景云题诗,此时文学缺位所造成的“空洞现象”,正好说明文学(题画诗)介入的重要。书画加文学,是二加一等于五,不是三。

    其实,题画虽然不易,却非至难。只要有诗歌文学创作的基础(包括创作经验和技巧),又懂画(即熟知绘画方面的技法、画理等)的书法家,创作题画诗应是手到擒来的事。

    题画之前,大致有相局、解画、谋划、立意等四个方面的准备。其中,以相局和立意最为关键。

    题画者未曾落笔前,必须了解构图,预谋在心。预谋,即相局。对画面的虚实情况进行初步摸底是一种互动,可以知道创作和书写题画诗的笔墨如何与构图相得益彰。例如画面的余白空间有多大候题处,构图的布局是左右对称式还是包围式,墨彩的分布是一头沉式还是分布式,“马一角”或“夏半边”之类;知道位置大小,才能初步谋划创作题画诗的大致规模,譬如是写七言还是五言,是作绝句还是律诗。相局,如同化妆师端详被化妆者的脸面,必须“知彼”在先,无论增与减,或者添色与否,都指望通过化妆使被化妆者更加理想完美,而非随意涂抹地“灭了优点,突出麻烦”。如果提笔即书,随意落墨,不但没有增彩添美,反而破坏了原来的构图或色彩;题,不如不题,古人称作“佛头着粪”。古代有买画者宁可送钱与书画家,企求手下留情,甚至收买书僮,待画家刚一画完,立即偷出画来以便另请高手。如此这般,古人称作“救画”。其实,避免恶题俗题,救画亦是救人。

    丙子(1996)年在北京书画界的中秋笔会上,北京画院三位画家画了一幅八尺整纸的大画,画中松荫婆娑,月魄盈盈,树下又繁花香草,青篁白石,蔚然一处,堪称合作。东道主见画大喜,兴奋之余,忙颠颠地请出一位有“书法家”头衔的上级领导题画。该领导既不相局,亦不客气,提笔即大肆涂抹,题的是唐代黄巢的菊花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题毕,围观者或沉默旁立,或掉头冷去。画家们见好画遭遇恶题,当即显露不快,再三只道可惜。

    据笔者观之,此题至少有三大不宜。题诗将画面上部的松阴明月占去大半不说,七言绝句加年时小款又逼仄至左下方,过侵画位,此题位不宜;又画面仅右下角有数朵小菊花,以题菊诗概全,诗难对题,此内容不宜;又题画款字通常以小为宜,此题偏偏字大,而且书体以草书出之,点线夸张,浓墨骇目,与花鸟画相会,让人眼花撩乱,此书体不宜。

    如果题者先作相局,见松阴明月在上,候题处有限,不如以画题(譬如“灵境清幽”之类)加之短跋与年时小款,或者即席作四言小诗,简单处理即可,何必以草书录七绝全诗,结果伤害全局,费力反不落好。

    (1996年6月19日)

中国音乐专刊
中国舞蹈专刊
中国民间文艺专刊
中国书法学报专刊
重大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