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入朝匍拜紫墀的臣僚号称百官之众,加之放外驻边候缺等,一朝大小官吏计有数千,然而在历史上真正称得上好官清官者,毕竟还是少数。百姓说“武不滥杀,文不乱弹,收受小钱物的,都算好官”,标准着实不高。
明代书法家中品行端正,居官廉洁,又卓然可道者,除海瑞之外,品德与自己名字字义洽合的是官廉。
官廉(生卒年不详,历明代宗至孝宗四朝),字汝清,号韦轩,又号后乐居士,东莱平度(今山东平度)人。登天顺甲申(1664年)进士,授工部主事,终户部郎中。善书,恪勤苦练,明张昇《文僖公集》曰:“官廉最好晋人遗帖,虽疾犹临仿不懈。”又明刘翊《古直集》曰:“汝清楷、行、草书,颇得二王法。”
官廉性格刚介不阿,与弟官贤均有直声,廉贤兄弟二人,不负其清名,颇受百姓拥戴。特别是官廉,对仗势欺人的皇亲外戚都敢执理直言,在当时的确“胆大妄为”。例如景州等处有百姓良田万顷,“界接东宫庄田,为内侍冒占,遗廉往勘(因地界与东宫太子的庄田相接,竟为宫内侍官非法侵占,官府无奈,假意派官廉去勘查)。”行前,宫内侍官许诺官廉曰:“田如归我,请官可得(若将良田归我,你想做什么官皆唾手可得)。”官廉正色道:“以万人命易一官,吾弗为也。”然后直赴现场,丈量侵占地,尽归于百姓。
官廉号后乐居士,当是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自命自律的,他身在官场,居然胆敢不买皇亲外戚的账,又不怕其他官员借机下手,排挤打击,很有些誉称“铁笔架”的海瑞的清骨劲气。如此鹤立群鸡,官只做到户部郎中,但能让人闻其名姓即恭敬万分,也相当不容易了。
清代雍正朝时,大学士张廷玉(1672-1755,字衡臣,康熙进士,谥文和)渥承恩遇,然廉正自守,不争权利,还算个好官。张氏虽然笃爱长子张若霭(1711-1746,字晴岚、景采),但约束甚严。一日,张公至庶僚家,见到一幅名人的山水画幅,归家后对若霭赞叹不已。逾日,这幅画便悬挂于斋壁之中。张公审视之后确认即数日前赞叹之画,对若霭肃然道:“我无介溪之才,汝乃有东楼之好矣。”若霭跪叩良久,再不敢张肆,立即归画原主乃已。
张若霭乃雍正十一年(1733年)进士,官礼部尚书,工楷书,师法欧(阳询)赵(孟頫),习董其昌山水画法,书画皆妙,尤精鉴赏。
为政清廉是对从政者的一个基本要求。较之严嵩夫子等搜罗书画以至巧取豪夺的种种劣迹,官居军机大臣(加太保)的张廷玉喜欢书画,弄一两幅名人山水悬挂斋壁,还不至于被斥为贪官污吏,但他严于教子,这在封建社会的官场中还是难能可贵的。
行笔至此,想起《吕氏春秋·异宝》记子罕拒绝农夫宝玉的事来。当时宋国农夫耕地挖到一块宝玉,诚恳地希望“相国为之赐而受之(相国恩准收下)”,子罕回答:“子以为宝,我以不受为宝(你以宝玉为贵,我以不接受宝玉为贵)。”后来宋国德高望重的长者评价此事曰:“子罕非无宝也,所宝者异也(子罕非无可珍贵的东西,只是他所珍贵的与众不同)。”
对话非常简单,却震撼千秋,子罕“以不受为宝”,是珍惜羽毛,洁身自好,认为比宝玉更可贵的是品德廉洁。
喜爱书画,固有雅好与俗好之分,但倚仗权势夺爱索贿,或谓爱好所致,纯属为非作歹的借口。书画家或书画爱好者岂有不爱书画的道理?然而,非礼不为,非己不受,守住那条必须严格区分公私清浊的界限,亦是守住那为人处世的基本德操。非官吏不能嗜好书画,亦非官吏与友朋不能切磋书画收藏作品,问题的要害在其公私清浊能否面对天地百姓良心,统与官帽大小职位高低无关,以私害公,天理不容。(1985年2月17日)
●姚崇之死,不仅是神算张说一事可书可道,逝前所著《戒子孙遗令》一文,文辞精警生动,亦卓然可传。文中特别告诫子孙务必对他施行薄葬,其援古论今,蔑视权钱,言“恶奢薄葬”之理,哀音壮节,最能感人;其文其情,在中华散文史上皆足当观止,不逊于诸葛亮《戒子书》。
姚崇曾经大胆向初即位的唐玄宗提出过十条意见,在中国历史上颇有石破天惊的震撼力。这位“开元之治”的重要人物,引起过后代诸多政治家思想家的注意,绝非偶然。
毛泽东读《新唐书·姚崇传》多有圈点批画,不但在传记文端的天头上用粗黑铅笔写下“姚崇”两个大字,在字旁又加画两条着重线,提醒自己对姚崇这个历史人物的注意,还在“姚崇”前批注“大政治家、唯物论者”八字行书断语。对传记文中的“姚十条”,旁批是“如此简单明了的十条政治纲领,古今少见”(见《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录》,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1月版)。
姚崇的十条意见是拿出来跟唐玄宗谈判的。当时唐玄宗意欲重振朝纲,励精图治,拟命姚崇为相,姚没有立即匍匐叩谢皇恩,而是“知帝大度,锐于治”,便针对宦官擅权、肆建寺庙、杀戮忠良、纵任外戚等十大时弊提出意见,作为谈判的砝码。若果皇上点头,他走马上任,欣然为相;倘若皇上不以为然,再大的官可以不做。此事,于古于今,皆非同小可,显足了为臣的骨气,也昭示了“治天下须臣栋梁”的治国治世的硬道理。结果,玄宗点头,得此立朝栋梁,“由是进贤退不肖,而天下大治”。
姚崇三次任相,应对四朝,在政治风云朝夕万变中,尽管急时入朝,乱时放远,屡贬屡用,但总能拨乱反正,谋划出治国治世良策,确实殊多不易。治大国如烹小鲜,最需要的就是像姚崇这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将相之材,所以大政治家思想家毛泽东能明眼识得姚崇,以行书作“大政治家、唯物论者”八字断语,应非偶然。
昨晚读《旧唐书》至姚崇率地方官民治理蝗害处,又不免叹而击节。
开元十四年(716年),山东百姓苦于蝗害,因惧怕冒犯“天灾天虫”而不敢捕杀,唯整日哀号,祈祷神灵。当时糊涂官如汴州刺史倪若水之流,竟然对蝗虫念叨“阿弥陀佛”,执奏曰“蝗是天灾,自宜修德”。姚崇以理驳辩,说服官民协力,用“焚瘗法”(夜田篝火,诱蝗赴之,且焚且瘗,除蝗可尽),竟“获蝗十四万石,投汴渠流下者不可胜纪”。
初战方捷,非议又起(吾国历史上此等事甚多,所谓忠贤办事,成也非,不成也非;反正歪躺着眯眼儿的,专门挑理儿数落那站着干活儿的)。唱反调的人一多,皇上就犯晕,又去质问姚崇。姚挺身以“若除不得,臣在身官爵,并请削除”担保,皇上许之。后来黄门监卢怀慎又以“天灾非人事可制”、“杀虫太多,有伤和气”让姚崇三思,姚毫无畏惧,正色言道:“今蝗虫极盛,驱除可得;若其纵食,所在皆空。山东百姓,岂宜饿杀?此事崇已面经奏定讫,请公勿复为言。若救人杀虫,因缘致祸,崇请独受,义不仰关!”由是,以身家性命担保,非议止息,蝗害亦渐止息。
人言若近于谤,或可害大于蝗。《旧唐书》传评“履艰危则易见良臣,处平定则难彰贤相”,亦不尽然。因为气节操守未必只能从沙场浴血中显露,在和平时期治理自然灾害等日常朝议也有是非公论,也须讲大义凛然,故知为臣栋梁的殊多不易。混迹官场,潮来潮往,皆能随波沉浮而自享俸禄的,遇事不作为,逢人不得罪,所谓“做官做到稳处,百姓苦到极处”的,岂是好官?若姚崇者,只问是非,不计利害,为国为民而将生死度外,敢言又敢为的,很难说历朝绝无仅有,然而不是太少,就是大都遭遇奸小陷害而寿命难终,故成凤毛麟角。国君岂愿自毁长城?当然希望忠贤多于奸佞,以便孤家坐稳江山,但忠贤善诤,直言逆耳如刺,最后容不得忠贤爱卿逆批龙鳞的还是国君。
姚崇为相正值初盛唐时期,故能独当重任,明于吏道,天下大治。若置姚崇于中晚唐,仅凭那胆敢跟皇上讨价还价的“姚十条”,就够斩立决了。看来,爱忠贤,易;用忠贤,难;“国天下”还是“家天下,”二者不是一回事。
姚崇大幸。(1999年8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