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健忘,体衰笔钝,试写雷加,无从下笔;卷纸收笔,又无法忘他。
平日,他话很少,可他站在面前,那高大、结实、粗壮的北方硬汉之体态所予以视觉冲击的大气,就是对你的一种语言;然而,他绝无豪言壮语,睿智的浅笑,浓于长者之尊的慈慧,也是对你的一种语言;集会散场邀你同行,默默从身边而过在肩头的一拍,那也是对你的一种语言;过去“反这”又“反那”的“批判”、“交代”会上,听说他也是严然沉肃地将材料一撂,悲壮地说声“请组织审查我”则拂袖而去,睿智的浅笑已被这硬汉虎背熊腰之背影所激化为正气的浩然,这当然是另一种语言。
新中国成立后在部队最先读到的下发的图书,几乎全是解放前上海以俄商名义办的“时代”出版社所出的苏联和俄国古典文艺作品,那当然是含金量极高的精神财富。不久,总算有几本中国作家写的新著下来,其中就有雷加的《春天来到鸭绿江》。后来知道书中写的就是他自己在安东造纸厂当厂长的生活,而且他还是东北解放区第一位获得“模范厂长”称号者。这样一位同志,是作家,我也看他是写作这一行之外的,一位工业战线的英雄。对他也有份超越了文学的敬意。
和他有接触,当然是因为相互都会上丁玲同志那儿。
当年在那敌人重重封锁的延安,作家的读者面有限,他们有扩大读者面向国统区宣传抗战、宣传根据地的责任。丁玲则利用她30年代在上海和“左联”的关系,介绍了不少延安作家的作品到国统区发表。雷加的第一篇小说《五大洲的帽子》就是这样发表在周鲸文于香港主编的《时代文学》。小说还是写丁玲领导“西北战地服务团”在前方的生活。为此,他还说过,丁玲应该会喜欢这篇东西的。我倒没有听丁老太太说过此类的话,她倒是这样告我:
“雷加这个人可不简单。文化人有多少钻营仕途,想谋个一官半职,他硬是有官不当,本来是可以当大官的,还远离官场,也不上‘作协’任职,除了私下有些作家朋友,也不往里头掺和。挂在‘轻工部’领饷吃饭,人家也不会撂给他什么具体事务,让他安心写作。他老呆在下头,潜心‘生活’,写出来的东西不论你怎么评价它,总是有浓浓的生活气息!”
对雷加的人品,这也是个“不简单”的评价。当年,丁玲也介绍过他的作品到胡风主编的《七月》,一旦“反胡风”,自然少不了麻烦,险些被打成“胡风分子”。丁玲一打成“反党集团”,他心里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新时期,这些事情都闹明白了,相互间来往自然多一些。但我还没有看过他好好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老远的跑来,三言两语的,将他要交代的、所通知的说完了,抬起腿就走了。我从旁说上两句留客的话,他也没有理会。头一回,我会诧异地望着他出门的背影,老太太则说:
“不用管他,雷加就是这样!”
我想,若不是人性中的感情在相聚之中才有了却相互牵挂的欢愉,那么,只为办事说几句话,现在家家都有电话,足以提供此种服务和方便,可是他就是要用那两条腿老远地走来,真是有点让人糊涂。为此,我也细心观察他这样的匆匆来去。他坐下来说的那几句话,不论什么内容,都是很认真、严肃的,当过兵的人,看来近似战地谈军机。几句话之后,加以老太太那儿也是人来人往的,他望望别人:“我说完了,走了,你们忙吧!”他也就说走就走了。事无巨细,都登门相告,除了他说的“借个机会出来走走”,还是对老太太的敬重,也是办事的郑重。
1993年3月,在丁玲故乡湖南桃花源召开纪念她去世7周年的“国际研讨会”。头天天阴,晚上黑得很早,报到时,已谁也看不清谁。翌晨的开幕式上,不仅雷加,连平日很少出门的老一代延安的评论家陈涌及许多外宾都来了,真是盛会。散会时他走到身边说了一声:“你的《丁玲传》不错,不过,应该,也可以写得更好一些!”以他对丁玲的感情,以丁玲传奇的一生所深刻于时代的风云,他的话,不论是批评,还是期许,我都深受感动。因为,在此之前,作为作者,我也没有看到此书。它是时为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的马烽所批,买了几百本送给大会的礼品书,出版社特地赶制出来首批送到桃花源的。这就是说,这本64万字的书,从头晚报到时赠到他的手,哪怕粗翻一下,这晚他也睡不好觉,合不好眼,真是难为他了。我心里,对他也靠得更近了。
这个会上,大家很愉快,来的多是丁玲生前的老战友和学者,我在其中算较年轻的,当时也年过花甲了。春寒时分,空气潮湿中的寒意,倒容易淡化此地所名之为“桃花源”的乌托邦之所想的浪漫。大家兴致很高,屋外春寒料峭,屋里春意浓浓。围坐在一起,兴致来了,竟然相互“拉歌”、“拉戏”地叫出“节目”助兴了。高兴得,闹得,一个个都站了起来,中间空出个小圈子,像乡里赶集看跑江湖的野台子戏。我逼得也出了节目,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同我正对面站着的雷加,他情绪高涨地鼓掌、吼着嗓门地叫好,真像孩子们耍得起哄似的,我看着他,张嘴唱的时候几乎都要笑台砸锅了。这是我从另一个角度看到的雷加。散场时,他从身后过来用手轻轻拍了下我的肩头,我也跟他走了。他头一句话就是:“你受过专业训练?”8年后,在大连的专业团队演出中我也凑兴下来,一位后来到了中央的同志走过来问我的也是一字不差的这7个字。正因为是对领导,何需啰嗦,说声“没有,只是从小喜欢”也还得体。对雷加,由此可说的就多了。我告他:中美建交,家人通过政府找到我之前,我的成份定的是“孤儿”。抗战爆发,8年离乱,为了生计,我几乎要跟跑马头的小戏班子,沦为替“角儿”端水、提靴,自己若练不出来,在台上只能是跑龙套的,等下又等下的小戏子。直到后来被教会收留读了点书才识几个字的过程,我对他都粗略地说了一遍,不想,由此却引出他一段有深意的谈话。
那是抗战时期,他被错当做“汉奸”、“特务”抓起,手铐、囚室、写不完的交代、写那永远无法想明白的材料。无休无止的耗废生命,没完没了的精神折磨。“不过,此事前后折腾还不到一年,比你儿时生计难继,‘反右’后又是21年,这就好多了!”说到这些伤心事,他反而想到别人之难,真是一位难得的好人。而且,他还深记这一过程之中所无有打骂、逼供刑的事;中秋节李华生部长所送他的两个月饼;当年的乡长李树祥那样关心他,常给他送些吃的,他夫人伊苇包着《解放日报》的那双毛袜也是托李树祥送进去的。世上还是好人多哇,康生这老贼也得到报应了,此时回想往事,他也超然于自身所受之害,高瞻历史,哗然的阔笑,冲散了当有的怨尤,是对那些荒唐事的辛辣嘲讽。
人的精神,能有这样的境界,不易。
这些年,我作了癌变体切除手术后,住在乡下保命,再也没有见到雷加。不过,还少不了在电话上互报平安。身体稍好,香港一家文化期刊要我半休半工作,向他约稿,请他记述一些此生山川之旅、文化之旅时,不想,一个原本声如洪钟的人,竟然说得我不免感伤了:
“良沛,我已经像个文盲一样,坐在那里半天,思想空白地对着白纸,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好像‘老年痴呆’了,可在别的事上还不‘痴呆’,看的,想的,都不糊涂,不知道是什么不治之症,还好,还能读书看报,就这么过下去吧!”
我再也没有勇气往下说什么了。过90岁的人了,还要他写什么呢?我这不是无事找事吗?在我印象里,他那体魄总似永远的年轻,但人总有老的时候。他住的右安门大街,是北京的黄金地段,50年代试行作家自给制时,光是他那三部曲的版税,买的已不是一个四合院了。可他一直住在夫人伊苇作为“轻工部”的老司长的机关宿舍。过去在北京百多平方的房子不能说窄,却无儿孙满堂全家福的居住条件。何况,孩子们大了,都有自己的家,再孝敬,这么大的北京也得将大家隔得老远。此时,写了一辈子的人,既未老年痴呆,又动不了笔,老伴又走了多年,我不敢想他怎样“过下去”。后来是凤珠同志告我:有个女孩子照顾他的生活,他不能写了,反而教这个孩子电脑,到了能给她找到一份合适她的工作时,他也送她走了。后来东北老家又来了个小女孩,他还是这样,似祖孙相依。
一位本当颐养天年的老人,别人也不忍要他还做些什么,但他仍然不只是在为自己活着。这正是雷加!
听到雷加辞世的消息,我很悲伤。这一代作家已经消逝了,时光把他们交给了历史。
雷加的生命是很顽强的,以94岁高龄,春节还能参加作家的联谊会,表明他对生活的兴趣。那天中午我们曾在一起吃饭,他送我一本新出版的书《生活的花环》。这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文学回顾,书上的题辞、签名、笔锋仍然潇洒遒劲,我们都祝福雷加活成又一个文坛百岁老人。孰料不过月余,他竟忽地撒手告别人间。雷加女儿刘甘栗说:父亲最后一刻几乎是瞬间到来的。他一生都不愿给别人增加麻烦,连死都是这样利索,没有遭受病榻缠绵痛苦,很符合他生前雷厉风行的作风,或许这是上天对这位东北硬汉最后的眷顾吧。
如今,一晃,他走了又快一年,94岁辞世,在我们乡下是当白喜事操办,无任何苦痛折磨的安然而去,更是好人好报。趁自己还没老年痴呆之前,琐记此文,寄我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