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向郭小川学习什么?
http://www.cflac.org.cn    2010-04-02    作者:王久辛    来源:中国艺术报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时代并没有因为诗人郭小川的离去而忘记他。这当然也因为他对这个时代的不同凡响的、也是卓尔不群的艺术表达,使他同时代的人和后来人从他的诗歌作品中,看出了他与其他诗人不同的表达以及这表达中所包含的对20世纪中国的审美认知乃至审美的升华。尤其是诗人郭小川对滚滚洪流中的中国革命史的审美创造,如《一个和八个》《将军三部曲》《深深的山谷》《白雪的赞歌》等,不仅有血腥的战场,更有月下的浪漫,那富有永恒魅力的诗意铺排,那深刻动人的人性的光芒,无论是在发表的当初还是我们当下的今天,都可以说是审美创造的极致。

    郭小川的诗歌创造既包含了美学意义的审美创造,又包含了极其深刻尖锐的人性力度,他是中国革命史自辛亥革命以来极其珍稀的、甚至是硕果仅存的、以心血与才华抒写中国革命史的诗意境界的诗人。对他的系列作品的真正研究,我是说放在整个人类进程的艺术视野里的研究,在我看来还非常之浅薄,浅薄到了仅凭党派伦常与左右之说,来进行极为可疑的“同类项合并式”的判断与评估,尤其是再将其归于所谓“党员作家”之后,与大量平庸的“党员作家”放在一起研究与评判,就更难科学准确地下结论了。论者常常以“党员作家”所必须持有的立场来遮蔽郭小川“这一个”独特的,甚至是不可替代的“党员作家”的创造个性与创造价值。在我看来,这样不仅武断,而且也走向了另一无视学术民主的极端。而世界上哪一位大诗人,包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诗人们是没有立场的呢?立场就是视角,不同的立场有不同的视角,我不能说某一个视角是唯一代表真理的视角,但我可以说:“也许沿着郭小川先生的视角,我们可以摸到诗的心脏的脉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更应该珍惜郭小川先生为我们留下的诗歌遗产。也许我们对郭小川诗歌艺术的研究,正是对我们后人所欠缺的精神的研究与弥补。逝者如斯,往事已矣!我想说的是:我们研讨郭小川先生,纪念郭小川先生,并不是要对他所处的时代进行研究,那个题目就太大、太大了,而且也不是诗学的课题。我们说,郭小川先生是他那个时代最卓越的诗人之一,对这个极具典型意义的诗人的研究,特别是对他作品的艺术成就与艺术精神的研究、发掘乃至梳理,进而为今天的新诗的创作提供可资借鉴与学习的经验,从而光大郭小川先生的诗歌精神,进而光大五四以来的诗歌精神,为我们当下的诗歌创作提供更加新鲜的精神资源——这或许才是我们今天研讨郭小川诗歌的真正意义。

    在我看来,诗人郭小川先生创造的精神来源,主要表现在对“直滤血性为文章”的五四精神的传承,在对中国古代诗歌经典的继承与创化,在对民歌的大量吸收与借鉴,在对外来新诗的学习与“拿来”实践的尝试与创新,等等。新中国当代诗歌创作存在的诸多问题中,当下最显迫切的稀缺,正是古代汉语优雅传统与民歌鲜活语言意象的稀缺。五四以降,新诗90余年来的确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产生了郭沫若、闻一多、艾青、郭小川等等诗歌巨擘,但后继者却难以为继。究其原因,在我看来,不是诗人不努力,而是后继者无论是对中国古代诗歌经典的继承,还是对民歌的学习乃至对外来新诗的借鉴上,都远远不及上一代诸位大家。简单回顾一下新诗最初的先贤,我们便可以看到,先贤们既是当时最有知识的专家教授,又是敢于舍身饲虎的彻底的革命者,而且对底层的民众又有着亲骨肉般的深情。他们有的本来就是作家、翻译家,甚至会几门外语,如郭沫若、徐志摩等。稍后一点的贺敬之、郭小川等在外语上虽稍逊风骚,但在上述其他诸方面,却毫不逊色,有些方面亦不分伯仲。而且有主动学习外国诗歌的钻研劲头与大胆实验的创作实践,成就卓著,且有诗为证,在当时,正是遵循鲁迅先生“拿来主义”大胆创新的先锋诗人。如郭小川借鉴马雅科夫斯基“阶梯诗”形式的运用,贺、郭二人的诗歌都有李白的飘逸,杜甫的深邃,屈原的忧愤,苏东坡的狂放,等等。我在反复诵读《将军三部曲》的《月下》时,那两字一行,如:

    将军凝然不动。/静静地看/静静地听/水波/月影/草舞/虫鸣/蛙叫/涛声/将军说:/“你觉得吗?/河水也有心灵。”//将军长出一口气,/在岸边走动。/旋转着头,/观看四围风景:/巨石,/树丛,/落叶,/流萤,/小路,/清风。/将军说:/“你瞧啊,/一切都有生命。”//将军“啊”了一声,/大有感触,/看那河水下游,/展开庄严画幅:/谷堆,/窝铺,/场院,/高树,/大家,/大路。/将军说:/“你想过没有?生活该有多么丰富!”//将军有些倦了,/弓身坐在河边。/仰起头,/把高空饱看:/明月,/青天,/繁星,/大山,/银河,/云烟。/将军说:/“想想吧,世界多么久远!”。

    这些简直就是马志远的《天净沙》放大的摹写版,然而已经创化得更加辽阔。那优美的诗意,更溶入了战斗间隙的月下之静美的浪漫,古典的雅韵表现着当代的情绪,怎不令人耳目一新,境界别开?这就是自古而然的中国知识精英的优雅浪漫和精神担当的语言传承。再从对民歌的酷爱,到模仿、到创化式的大量创作,我们从郭小川的作品中可以读出河北地方戏曲歌词的韵味儿,读出陕北民歌、山西民歌,乃至湖北民歌等等的流韵与神采。中国当代新诗的痼疾亦是顽疾,则表现在对翻译体新诗的模仿与追捧,相比之下,既没有民歌的风情浓,也没有古诗的雅韵精。当代新诗的哼哼叽叽,装疯卖傻,随便粗口,公共语言的大量复制,没有任何优美汉语传承的语言的滥觞,尤其是一些专家教授不好好做学问,乐此不疲地东奔西窜地放弃起码的诗歌圭臬为钱而大写的广告文字,致使老黄钟被毁弃,新瓦釜作雷鸣,他们充当了遮蔽鲁迅先生所渴望听到的“真声音”的“冲锋队”。在这里,我想负责任地提醒一句:如果你不可能制止垃圾的生产,但请你作为教授、专家,千万别做“帮凶”,那是鲁迅先生所痛斥的啊!

    还是回到郭小川先生的诗歌吧。他的长诗《一个和八个》所触及的人性的深度,早于上世纪80年代描写土匪抗日30多年,甚至更大胆地写了革命队伍中的“罪犯”奋勇抗日的故事,可以说开启了革命战争文学更丰富的人性内容,为当代文学提供了可资借鉴,甚至大有启迪意义的范式。谁说郭小川先生的诗歌精神过时了呢?在“四人帮”横行之际,还是郭小川,他写的《秋歌二首》,目标明确地指斥“四人帮”为“法西斯”。可以说诗人郭小川先生的诗歌精神的价值与意义,与北岛、食指的诗歌一起,无疑是对“四人帮”等文化专制更犀利的当胸一剑。这种源自闻一多先生的拍案而起的诗歌精神,在今天是多么的稀缺啊!我们怎么能不缅怀、纪念、继承郭小川先生的诗歌精神呢?有人说郭小川是颂歌诗人,我不以为然。作为诗人,我们当然,也是义不容辞地要歌颂光明、美好、进步。而且我们还应当宽容、客观地看待一位诗人的诗歌创作。因为就一位诗人的一生来说,能像郭小川这样在重大的历史关头,在平静的历史的时空之中,挖掘与创造达到如此辉煌的艺术高度,以他非学贯中西的文化积累而言,那也是超越了他自身不知多少倍了。缘此,我热爱、崇仰诗人郭小川,愿以他为终生的榜样,以自己有限的才华,力争超越自己,写出无愧时代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