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塑造人生
近日读阿加莎·冯·特拉普的《音乐之声的故事》,引起一些回忆和联想。
第一次看电影《音乐之声》,是在1977年春天。那时“文革”刚结束,文艺界有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上海在展览馆召开了一次大型文艺座谈会,很多销声匿迹多年的文化名人出现在座谈会上,如巴金、于伶、柯灵等。座谈会的尾声,是观赏一部“内部电影”,这是一个无比美妙的尾声。这部电影,就是美国影片《音乐之声》。曲折跌宕的情节,诗一般展现在优美的音乐中。爱情和亲情,真诚和伪善,正义和邪恶,在这部电影中被表现得扣人心弦。电影结束时,剧院里爆发出一片掌声。看电影鼓掌在当时很反常,而且是一部好莱坞的“内部电影”,但这掌声是情不自禁的,是大家发自内心的赞叹。《音乐之声》在当时引起的震动,真可以说是幽暗中的一道闪电。文艺座谈会结束后,这部电影在很长时间里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几年后,《音乐之声》在中国公开放映,玛利亚和特拉普上校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电影中的歌曲也开始在中国广为流传。这段往事,很有说服力地证明了艺术的影响和力量。
电影《音乐之声》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音乐之声的故事》的作者阿加莎,是《音乐之声》中大女儿的原型。写这本书时,阿加莎已经87岁。她以一种平和的心情,回忆了冯·特拉普一家将近一百年的历史,书的风格平实朴素,娓娓道来,有点絮叨,有点琐碎,但都是实在的叙述,没有夸张的描绘。特拉普上校一家的生活经历,和电影《音乐之声》并不完全相同。书中给人印象最深的人物,是阿加莎的父亲特拉普上校。这是一个有传奇色彩的军人,曾指挥奥地利潜艇击沉一艘法国潜艇,成为海军英雄。他很早就退役,所以有很多时间和家人生活在一起,成为家庭生活中的主角。他正直坚毅,热爱生活,富有情趣,处世低调。孩子们对生活对音乐的爱,是受了他的影响。和电影中的上校不同,孩子们自有记忆以来,他就是一个慈爱和善的父亲,并没有电影中那种戏剧性的性格转变。阿加莎和她的兄弟姐妹们曾经对电影《音乐之声》颇有微词,认为电影中的情境和他们的生活有距离,不真实,尤其是电影前半部分对父亲的描写,生活中的继母也没有电影中的玛利亚那么完美。但是随着《音乐之声》的深入人心,随着全世界的人对这部电影的认同和热爱,他们终于逐渐改变了看法。
对音乐的热爱和追寻,改变了冯·特拉普一家人的命运,他们的人生因此而变得有声有色、余音绵绵。书中对这个家庭的一些独特生活的描述令人神往。譬如萨尔茨堡郊外的“音乐之旅”,一家人在野外搭起帐篷,在山林间唱歌跳舞,演奏民间流传的“施拉默尔四重奏”。特拉普上校曾带着家人,驾驶一艘帆船在亚得里亚海远航,途中历尽风险。阿加莎和她的兄弟姐妹们正是在这样的生活中陶冶了性情。唱歌奏乐本是这个家庭生活中的自娱自乐,因为几位伯乐的推荐和指导,在萨尔茨堡音乐节一举成名,于是开始了特拉普家庭演唱组多姿多彩的的音乐生涯。这个家庭演唱组成员都没有受过专业的声乐训练,却能唱出天使般动人的声音,拨动无数人的心弦,在音乐史上,这大概是一个奇迹。在纳粹肆虐的艰难时世,是音乐使他们一家保持尊严,并获得成功和快乐。他们在世界各地演唱了二十年,足迹遍布三十多个国家。但作为歌唱家,他们只有集体出场时才能体现出那种独特的魅力。就像吉他上的六根弦,同在琴上时能弹拨出动听的音乐,离开琴身,便无以为曲。离开这个家庭演唱组独立生活后,阿加莎和她的兄弟姐妹们几乎都没有以音乐为生。然而毫无疑问,特拉普家庭演唱组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合唱团体。很遗憾,我至今没有机会听到真实的特拉普家庭演唱组的歌唱,阿加莎在她的书中说,现在,全世界都能买到他们的家庭演唱组的唱片,我想,过几天我就要设法去找来听一听。
前几年访问欧洲,我也到了普拉特家庭生活过的萨尔茨堡,这是莫扎特的故乡,处处弥漫着音乐的气息。在萨尔茨堡,我参观了拍摄《音乐之声》的修道院和教堂,当年在电影中看到的令人激动的景象又重现在眼前。读阿加莎的书时,我的眼前又出现了萨尔茨堡的山林、河流和教堂,还有电影《音乐之声》中那些优美而略带忧伤的歌声。
莫扎特的脚步
莫扎特在这里出生!萨尔茨堡人轻轻的一句话,让每一个来访的人肃然起敬。
这条街有一个朴实无华的名字:粮食街。莫扎特的出生地就在这条街上。粮食街完全保持着几个世纪前的模样,狭窄的街道,两边是石头的古老建筑,街面紧挨着形形色色的小店铺,彩色的店招和广告旗幡看得人眼花。街上来来往往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到萨尔茨堡,不到这街上走走,不去拜谒一下莫扎特故居,那等于没有来过此地。
粮食街9号,一幢黄色的楼房,式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这幢楼房无疑是萨尔茨堡一个最重要的标志。有了这幢楼房,有了莫扎特,萨尔茨堡才成为全世界爱乐者心驰神往的圣地。
走进楼门,踏上并不宽敞的石头楼梯,曲曲拐拐地到了三楼。这里就是当年莫扎特的家。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样的楼房似乎不是显贵的住宅,不过在莫扎特的时代,这大概是很富有的人家了。站在门口,可以看到宽敞的客厅,墙上挂着古老的油画,厅堂里摆着古老的钢琴。房间中间有一个玻璃立柜,里面是一把小提琴,据说这是莫扎特童年时拉过的琴。站在这把小提琴前,凝视着琴把上磨损的指板,可以想象当年莫扎特在这里拉琴的情景:一个清秀的男孩站在屋子中间,尽情挥洒琴弓,悠扬的琴声在在屋子里回荡。他也常常坐在钢琴前冥想,心中涌动着美妙的旋律,他随手在琴键上弹出这些旋律,琴声回旋跌宕,使所有听见这琴声的人都惊讶不已。莫扎特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创作的,那年他才六岁。神童莫扎特的名声,当时已经传遍了奥地利,奥皇也常常把他请到宫廷中弹琴。当年,周围人都知道这里住着一个音乐神童,莫扎特的那扇窗户如果开着,经常会有人站在楼底下,听着从窗户里传出的钢琴和小提琴奏出的美妙乐章。住在粮食街上的人们真是有耳福。不过他们大概想不到,这个小小的音乐神童,以后会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音乐家之一,他创造的音乐,会在地球的每个角落回旋,让说着不同语言的人在他的音乐中感动共鸣。而他们这个城市,也将因为诞生了这位小神童而名扬天下。
我站在这间普普通通的客厅里,想象着莫扎特可能在这里经历过的生活。客厅的长条木头地板凹凸不平,童年的莫扎特当年在这里留下了多少脚印。客厅四周的墙上,挂着不少当年的油画,画面上都是和这个家庭有关的人物。莫扎特的父亲和母亲,他的很多亲戚,都以沉静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客厅,仿佛仍在默默回忆莫扎特在这里留下的身形和声音。墙上也有几幅莫扎特的画像。一幅是莫扎特两三岁时的画像,画面上的莫扎特穿着简朴的衣衫,小脸显得清瘦,大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忧伤。一幅是莫扎特七岁时的画像,那时的莫扎特比幼时胖得多,他身穿华丽的贵族服装,脸上带着和七岁年龄不相称的矜持的微笑。那就是被人称为音乐神童时的莫扎特,他出入宫廷时,身上穿的大概就是这样的衣服吧。不过,穿这样累赘的礼服,弹钢琴好像不太方便。我想,画这幅油画的画家,一定是把小莫扎特成人化了,他大概以为,一个已经能创作钢琴协奏曲的音乐家,不应该再是个孩子,所以把七岁的莫扎特画成这样。另外一幅油画,画的是三十四岁的莫扎特,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这幅画的作者,是莫扎特的姐夫约瑟夫·朗根,据说这是莫扎特生前自己最满意的一幅肖像。油画上的莫扎特是一个侧面,只画完了头部和上身的一小部分,好像是坐着弹钢琴的姿态,画面的下半部分的色彩全被刮掉了,不知是画家不满意刮掉了准备重画,还是因为其他原因画到一半便中止了。莫扎特凝视着画面的左下方,脸上是严肃沉思的表情。我相信,这幅油画一定把莫扎特画得很逼真,画出了他真实的精神状态。两年后,莫扎特就离开了人世。这也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画像。
在这间客厅里,最让我神思飞扬的,是玻璃柜中陈列着的一页五线谱,这是莫扎特谱曲的手稿。发黄的曲谱上,那些活泼的“小蝌蚪”在上下跳跃,可以想见莫扎特当年是怎样挥动着羽毛笔龙飞凤舞,通过这些黑色的“小蝌蚪”记录下心中流出的音乐。我默读那谱上的旋律,无比优美,那是典型的莫扎特的风格。人们说莫扎特是上帝派到人间来传送美妙音乐的人,他能用最优美的旋律表达世上所有的情绪,即便是忧伤、惶惑、迷惘和痛苦,在他的音乐中也一样美妙动人。我曾经无数次听莫扎特的作品,无数次在他创造的旋律中沉醉。他的音乐,是心灵的自由飞翔,是天籁之声。现在,能在莫扎特度过童年的房子里,看他亲手谱写的曲稿,那简直是梦幻一般的情景。我不知道现代的科技手段能否将这样的手稿永远保存,对莫扎特来说,这并不重要了,因为,他当年创造的音乐,已经传遍人间,而且将永远流传下去,只要人类的耳朵和心灵还能欣赏音乐。
沿着那些古老的石头楼梯下来,又回到楼房门前那个小小的广场上。广场里,人群流动,乐声飞旋。两个年轻的蒙古人,坐在地上拉马头琴,拉的是现代东方的曲子,飘忽,凄凉,如歌,如泣,和莫扎特的旋律没有关系,但却让人感觉到一种内在的契合。很多人围着那两个蒙古人,静静地听他们拉琴。这些听众来自世界各地,有着不同的肤色,到萨尔茨堡,大多为了莫扎特而来,在莫扎特故居的门前,却听到了东方的马头琴声。那两个蒙古人一曲拉罢,在人们礼貌的掌声中相互点头一笑,展开琴弓,突然拉出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中的一段旋律,惊喜的听众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掌声和琴声交融在一起……
我回头仰望莫扎特故居,三楼,那一排无人的窗口。当年,小莫扎特一定常常打开窗户,探头看粮食街上的热闹景象。如果莫扎特此刻回到老家,打开窗户,俯瞰此情此景,或许也会报以会心一笑吧。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