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四十八)
http://www.cflac.org.cn     2010-03-02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能将人琢磨透彻并能算计如神的,往往是这人的对手敌。张说的对手敌是历仕武周、中宗、睿宗、玄宗四朝的三任贤相姚崇(650-721)。

    姚崇,原名姚元崇,先仕则天朝,时突厥首领叱利元崇构逆反唐,武则天不乐意姚元崇与之同名,令改字元之(换字法),后仕玄宗朝,又以删去“元”字避“开元”讳(省阙法),故名姚崇。

    姚崇与张说同为朝廷重臣,姚多次揭露张之丑行,张恨之入骨。姚重病不起时,估计张会在自己逝后伤害儿孙,遂在病榻边告诫诸子如此这般,最后戏剧性地收拾了张说,成功地保护了儿孙。此事载于本朝郑处诲的《明皇杂录》卷上,历代引为治恶妙计。

    姚崇告诫诸子一共说了八句话,逝后果然步步应对如一,世称神算。姚崇曰“张丞相与我不叶(音协,协之古字),衅隙甚深”,道出忧虑,料张说必要加害;又曰“然其人少怀奢侈,尤好服玩”,抓住张说奢侈贪财的本性;曰“吾身殁后,(张)以吾尝同僚,当来吊”,估计张面善心毒却好虚名,肯定会假惺惺地登门吊唁;又曰“汝其盛陈吾平生服玩宝带重器,罗列于(灵堂)幛前”,令诸子将平生所积之珍宝重器堆满素幛之前,布下一套;曰“若(张说)不顾,汝速计家事,举族无类矣”,点明最坏的结果是张看不起姚家珍宝重器,则须尽快想办法,免得举族遭殃;又曰“目此(张如果注目珍宝重器),吾属无所虞(我们则不必害怕),便当录其玩用,致于张公,仍以神道碑为请”,奉上珍宝重器只请张说著书一通神道碑,套中设下一计,诱张入彀;曰“既获其文,登时便写进(立即抄写奉进皇上),仍先砻石以待之,便令镌刻”,一边借御览做成定局,一边砻石镌刻,神速难测;又曰“张丞相见事迟于我,数日之后必当悔。若却徵碑文,以刊削为辞,当引使视其镌刻,仍告以闻上”,把张的禀性摸得门清,知其必悔,必寻借口索回碑文,嘱儿孙届时让他看镌刻完成的碑石,并报告已经皇上御览事。

    姚崇吃透张说,逝前能神算身后张说作为,不啻天公赐下的对手知己。后来姚崇故去,张来吊唁,“目其服玩三四”(几番注目珍玩,果然入套),姚崇遗孤尽以珍玩许之,求张著书神道碑,张贪利心切,以为攫取珍宝后还可以耍赖索回碑文,于是数日后交上一篇“叙述赅详,时为极笔”的精采碑文,姚家珍宝悉数归张(果然中计)。其实,张咬笔杆的那几日,姚家早已选料备石,诸事停当。碑文一到手,抄本即奉呈御览,皇上称道后立马镌刻。不久,张借口“词未周密,欲重为删改”,派差役来取碑文。姚家诸子引差役观看刻碑,又以奉呈御览表示对张著书碑文的百般千般重视,况且皇上OK的东西,谁还敢妄自斧斫?差役复命,把张憋气半死,“悔恨拊膺曰:死姚崇犹能算计生张说,吾今知才之不及也远矣”。

    古人纪史事,一般“不著断语(评语)”,情绪激动时借文中当事人脱口吐出几句,痛快解气而已,算不得犯规。春秋笔法的“一字褒贬”和汉司马迁龙门笔法的“意在句外,断在意中”,俱见此种文心。张说的那句懊悔话,虽然有点像纪事者的设计台词,但没人去追究真假。只要怨仇了结,姚家平安,算计了张说还让他噎着发不出火,这就是据实纪事的秉公持正,善心所向。姚崇料事如神,不逊孔明,临至人生终点,最后惩治奸佞的一搏,干得漂亮利落,读者一快,亦纪事者一快也。

    世家子弟恭请善书文人撰写墓志碑文,一为缅怀故亲,寄托哀思,一为昭显功德,光耀门庭,通常都会首选当朝翰墨文场中德艺高标的大手笔。贤相姚崇为保护子孙,自甘受辱地请奸佞撰写墓碑,算得上是书史一大奇闻;明知张文一出,纵其文辞书法俱“时为极笔”,也无异于“墓前著粪”,臭不可闻,但仍然嘱咐诸子勿吝重金地恭请张说,并稍带着利用了一下皇上,当属绝境自救。权势煊赫的张说,后来不敢忤上,不敢自打嘴巴地否认碑文中对姚崇的评价,终究未敢伤害姚氏子孙,这通御览过的神道碑即是镇邪神碑。

    碑已不存,姚崇运智斗邪事依然是一通警世恒言。邪不压正,恶必受惩,应该是道德社会能够平衡至今的支撑。(1999年8月25日)

    ●古今有别,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以古籍上的事对比今世,古人在很多方面都太脆弱,哪里比得上今人厉害。

    例如胆量。古代那些县爷升堂,只要衙役一阵吆喝,那作了亏心事的,匍匐在地,能吓得叩头捣蒜;纵有奸邪小人诓言抵赖,县爷拍拍惊堂木,一声“棍棒伺候”,或者手举案卷虚言“证据在此”,或者谎称冤鬼昨夜如何托梦泣诉,往往都能诈供成功。同样的事,如果放在今天,则对不起了,连小偷惯盗骗子皮条客也会说“不好意思啊,我要打手机找律师”。社会的进步让做坏事的放大了胆,别说古代的一惊一诈不好使,就是铁证如山、板子钉钉的事,都可以抵赖得一干二净。最近有朋友建议,没事时到法庭旁听席上去听听,保证能大开眼界,惊得你目瞪口呆。因为出得审判庭,大家都会说的同样一句话是“哇,原来可以这样撒谎”;这时,倘若碰巧想起叩头捣蒜的古代“奸小”来,你多半会脊背发凉地佩服今天这帮滚刀肉的厉害。

    今有安徽宣城朋友来访,示墨锭数丸,称作古物,曰“治病颇灵”。治病灵否,对此没有研究,不敢乱下雌黄。若说墨的妙用,有一事十分有趣,说来无妨,听之开心。

    据宋代李心传《旧闻》载,宋真宗(赵恒)大渐之夕,为了祈禳圣上平安,文官李文定与宰相皆临时宿于内殿。当时“仁宗(赵祯)幼冲(皇子年幼在位,古称幼冲),八大王元俨有威名,以问疾留禁中,累日不肯出,执政患之(朝官担忧八大王会干出什么意外的事来)”。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恰逢翰林司以金盂贮热水经过,曰:“王所需也。”执勤官李文定果断地“取案上墨笔搅水中,尽黑,令持去。王见之大惊,意其有毒也,即上马去”。

    李文定在国运存亡的紧急关头使了一个小招儿,取案上墨笔搅出一盆黑墨水,就把心怀鬼胎的八大王吓跑了。免去一场逼宫大戏,保住了赵祯的皇位和性命,也快活了那些“真也难写,假也难编”的史官,称得上是力挽狂澜。如果谁著《古代墨史》,说到黑墨的妙用,千万记住,要补上这段传奇。

    话说回来,倘若换作今朝,一盆黑墨水又能吓倒谁呢?吓不倒终日与墨厮混的书画家,更吓不倒权势煊赫且秽行胜墨的墨吏。假如今天的“八大王”不买账,一旦借此追究起来,非闹个人仰马翻不可的话,同意玩这种馊招的“李文定”们也会难辞其咎,那后半辈子“小鞋”就算穿定了。(2004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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