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很多生活在外地的人来说,过年就意味着回家,回家是为了过年。我离开老家南京已整整25年了,即使不算老牌“游子”,对漂泊异乡的滋味也体会得够多了。好在我年年春节都回南京探亲,所以并未觉得离故乡真的有多远。春节对于我是双重的节日:既是回家,又是过年。虽然每年春运时都为购买车票发愁——这也算“乡愁”的一种吧,但想想也不无庆幸:或许我对过年的感触,注定要比那些长期生活在故乡的人丰富一些。至少,会多了几分憧憬:又可以和阔别的亲友见面了。没有分离的惆怅,又如何知道重逢的欣喜?过年回家,回家过年,不管搭乘什么交通工具,都等于是用行动证明自己是想家的,等于是用身体语言向故乡和故乡的亲友通报:我回来了。
1985年,18岁的我去武汉读大学。四年寒假,我都是乘长江上的客轮回南京过年。水路要走一天两夜。从长江中游到下游,顺流而下,想到离家越来越近了,颇能理解李白朝发白帝城时那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意。我站在船舷上看江岸的风景,越看越觉得美。在古代,一定也有许多出远门的书生是坐船还乡的,也像我这样眼巴巴地看着吧。不,是我像他们那样眼巴巴地看着,看着越来越近的故乡。古往今来的游子,能扛得住四处漂泊的孤独,全因为觉得身后有个故乡在撑腰。走得再远、再艰难,毕竟还是有家的人,有根的人。
我喜欢坐轮船回家过年的感觉,简直像是长江水把我送回家的。我本身就是一只漂流瓶吧?漂了很久,又被潮水冲回岸上。过了九江,过了安庆,过了芜湖,就是南京了。整艘船上都是说南京话的人,都是回南京过年的人,过年的喜庆气氛已提前出现在旅途中。或者说,乘客们还没到家,已开始预支过年的喜悦。
那些曾与我同乘一条船的人,都在哪里呢?今年还会回南京过春节吗?新世纪初,听说南京与武汉之间的客轮停运了。一是因为江水浅了,二是因为铁路与公路越来越快捷了,选择慢悠悠的水路的乘客稀少。我听了之后还是有点怅然。那种搭乘夜航船回家过年的记忆,看来快成绝版了。
大学毕业,我分到北京工作。至今仍记得第一年休探亲假,一大早骑自行车去西直门预售点排队购买火车票的情景。售票厅里挤满了人,足足排了好几个小时。第一年的生活有点苦,真是想家啊。当我终于等到属于我的那张车票,觉得那像一张门票,遥远的故乡又向我敞开大门,我可以暂时回到往日的生活空间里取取暖了。
刚工作那几年,囊中羞涩,我都是坐硬座回家过年的。那时火车慢,要开一天一夜。困了只能趴在小桌上睡一会,枕得胳膊都麻了。可春运列车多挤呀,好多乘客只有站票,就在过道上铺张报纸坐下,连我们的座位下面都躺着人。跟他们相比,我还有权利觉得苦吗?能有硬座可坐,已够让人羡慕的了。
有一年连硬座都买不到,我也咬咬牙,订了站票。我也在过道上铺张报纸,挤坐在人堆里。毕竟,这趟火车的目的地就是故乡,爸爸妈妈在等我呢,想到这里就不觉得苦了。为了回家过年,再苦再累也值得啊,再苦再累也要扛啊。一旦回到家里,洗个热水澡,吃上妈妈给做的热饭菜,所有的苦与累都忘掉了。
凭着站票坐一天一夜的火车,现在想想真是很苦的事情,多难熬啊。可能那年代的生活原本就辛苦,也就不在乎旅途上的这点辛苦了。还因为回家过年是很甜美的诱惑,有一大段美好时光等着自己呢,这大大地抵销了路上的苦与累。想家也是一种力量,使人变得特别能吃苦。
在北京城里谋生,每年享有法定的一次探亲假。就像孩童舍不得吃口袋里仅剩下的一块巧克力,我总把它留给岁末的除夕。每逢换新挂历,我便想:该回家过年了。渴盼的心情不亚于出门打短工的外省农民。年迈的父母在南京,为见他们一面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这也是故乡与我的实际距离。每次回去,双亲脸上的皱纹都增添不少,是我匆促于异乡时光飞梭所顾及不到的,便滋生“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惶恐困惑。想到岁月不饶人,见一面是少一面了,车窗外的山光水景便黯然失色,内心长满荒草,回家的欣喜若狂多多少少打点折扣。一走出火车站,乡情伴随接客人群中熟悉的方言扑面而来,我的眼镜片便像寒冬进门后接触到热气,雾湿湿地模糊。家在东郊,中山门外一个叫卫岗的地方,与明孝陵、中山陵、紫金山为邻,我需要转乘公共汽车才能抵达,正好可以延长对幸福的猜测与品味。
离家门还有几百米远。我就忍不住取出行囊最底层珍藏的钥匙,人在江湖、面目全非,舍弃了许多东西,惟独这是我与老家所保持的惟一信物,也是最后的信物。掌心这枚意义深远的锯齿形金属片重若泰山,使风尘仆仆的我焕然一新。只有这时候,才不再怀疑:一抬手之间,咔嚓一声,我所热爱的半个世界,以及我所怀念的一种生活,就会在眼前豁然敞开……眨眼之间,我已安然坐在家中靠阳台的房间,趴在老式八仙桌上埋头吃母亲精心烹饪的淮扬风味饭菜,而随身携带的风尘仆仆的行囊,像一个脏兮兮的孤儿被遗弃在门边不显眼的角落。老家啊,这足以证明我是爱你的:五里短亭,十里长亭,芳草满天涯,游子的背影越行越远;铁鞋踏破,乡音未改,游子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掌心里仍然攥紧着回家的钥匙,就像在沧桑演变中保留着硕果仅存的那颗赤子之心一样……
25年来每年都回家过春节,坐过轮船,坐过火车的硬座、硬卧、软卧,还有一次是站票呢,也坐过飞机。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并不重要,我还是我,还是那个想家的人,还是那个回家的人。老家也还是老家,在我心目中一点没变。
2008年回家过年,我多了一份悲伤。前一年底,我妈妈去世了,我赶回去在医院里陪护了她的最后一夜。不到一个月就又回南京,为了过年,为了陪伴爸爸。车离南京越近,我心里越感到空落落的:妈妈再不可能做好满桌的热饭菜等我了,给我开门的再也不可能是妈妈了……南京啊南京,既让我感到甜蜜,又让我感到忧伤。为了平息自己的情绪,下车后,我在火车站对面的玄武湖走了一小圈。这是惟一的一次:下火车后我没有争分夺秒地赶回家里。感谢玄武湖,是它那倒映着蓝天白云的辽阔波光帮助我想通了:只要故乡还在,妈妈就还在,还在等着我,等着我回家,等着我离她更近一些。这才是故乡对游子的意义:即使妈妈已变成一个影子了,可影子也依然会等待。我不能辜负影子的等待,因为妈妈的影子与故乡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