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庙会,尤其与北京的庙会有难以割舍的情缘。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庙会是五彩斑斓、充满奇幻、让人兴奋的美妙世界。我家祖上是随顺治皇帝进关的满洲正白旗旗人,祖坟在朝阳门外关东店。幼年时家住朝阳门内竹杆巷40号,每年春天全家去坟地上坟后回来都要逛一下东岳庙的庙会,据说是为了庆贺东岳大帝的诞辰。家中经常把去东岳庙逛庙会当成一件大事提起,可是我对去东岳庙的情况几乎是毫无记忆,我对东岳庙的记忆来源于家中原存的一张照片。父亲在报社工作,十分喜欢照相。父母感情很好,结婚十几年连生了三个女儿,很想生儿子,于是就到东岳庙子孙娘娘殿去烧香求子。子孙殿内有两匹雄马,一匹马是瓷的,一匹马是铜的。母亲在铜马身上摸了几把,许了愿。事情真有巧合之处,随后,母亲连着生了哥哥和我,由于我和哥哥相隔仅两年多一点,所以在我三岁时母亲才带我们去还愿。花了一点钱,母亲扶我在铜马背上照了一张像。以后,姐姐们经常给我讲这张照片的来历,开玩笑地说,我和哥哥是妈妈从东岳庙子孙殿抱来的。这张对我来讲有意义的照片,在十年动乱中当成“四旧”烧掉了,否则,完全有资格被北京民俗博物馆收藏。
抗战胜利后,我家搬回京西蓝靛厂外火器营,这里的西顶娘娘庙每年农历四月初一到十五开庙。在开庙期间,整个蓝靛厂镇比春节还要热闹,家家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之中。1949年,北平已和平解放,这一年西顶庙的庙会正值五一国际劳动节期间,除附近乡镇的花会来庙酬神外,解放军宣传队的腰鼓队、秧歌队在街上也进行政治宣传,显得格外喜庆。宣传队的同志们教大家唱革命歌曲,如《解放区的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这些歌曲至今给我印象仍很深。新中国成立后,父亲被分配到人民印刷厂工作,全家搬到宣武区下斜街34号居住,紧邻着土地庙。土地庙与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花市同为北京市长年五大庙会之一,每月逢3、13、23日开庙,土地庙庙会的特点是卖花卉和竹木用器的摊贩多,每当开庙,空竹的嗡嗡声响彻整条下斜街,声音和谐入耳,使久经战乱的人们有享受天下太平的感觉。后来我家搬到西城护国寺西巷胡同1号,紧邻护国寺,每月逢7、8两日开庙。由于出家门就属庙会区,所以几乎每次庙会我都必到。庙会很有吸引力,一是每次庙会均能发现新东西,二是可以遇到许多文艺界的名人。我在庙会中见到过电影《白毛女》的男主角李百万、《新局长到来之前》的主演李景波等电影演员和许多著名京剧演员。护国寺庙会唱京剧的“大妖怪”和卖草药的牛乐天的演技十分精彩,真是天生的喜剧演员,他们的绝活绝技让我钦佩,终生难忘。许多京剧的剧目,我都是听他们演唱而得知的。夏天傍晚,他们的最后一场戏往往把围着的布帘拆掉,以大殿废墟的台基为台,奉献给酷爱听戏的群众。京剧的大戏一般是以大团圆作为故事结局,所以开放形式的终场戏往往把庙会的欢乐气氛推到高潮,观众毫不吝惜自己的掌声和喝彩声,演员和观众均达到心理上的满足。当主持人介绍这些演员的辉煌过去时,在夕阳下,又给人一种苍凉悲壮之感。
儿时和少年光阴如水逝去,但是庙会给我的欢乐却终生难以忘记。1960年,我国正值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物资极度匮乏,连画素描的白纸都买不到,更不要说吃的东西了。就在这一年春节,厂甸庙会如期举办,当久违了的风车、用山楂串成的大糖葫芦出现在街头时,如同春风给社会带来喜庆和希望,欢乐和吉祥。媒体大量宣传,厂甸庙会已成为社会安定、经济繁荣的象征。但是,随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四清”)的深入发展,厂甸庙会继隆福寺等五大庙会后也停办了。接着是文化大革命爆发,1967年在“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的要求中,全国不放假。春节民俗活动被当成“四旧”不被提起。1971年林彪“折戟沉沙”后,以往“十一”国庆的群众游行活动被有组织的群众游园活动代替。
“四人帮”被人民打倒后,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传统文化得到社会广泛重视。由文化部、国家民委、中国文联等单位发起的中国民族民间文艺十套集成工程正式启动,北京市在编写《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北京卷)》时,调查到崇文区尚有六档花会可以演出,于是鼓励他们创造条件,给这些花会一个展现机会。1983年春,崇文区组织这些花会进行“走会”表演。1984年正月初一,又组织这些花会在龙潭湖进行表演,引起极大轰动。清末民初,人们把为看花会而去逛庙的庙市称“庙会”,因此把龙潭湖这种含有传统走会内容的节日游园会的活动也俗称为庙会。我从报纸上见到“庙会”这个词非常亲切,于是在东城区政协组织视察地坛公园的座谈会上,以市政协委员的身份提出了可以在公园内举办庙会的建议。当时正值反对精神污染,我又被调到市民委(与宗教局合署办公)任副主任,有同志提出:这是扩大宗教影响。我经向老领导请示后,将新时期的庙会定义为:春节期间在公共活动场所举行含有祈福禳灾内容的集商贸、娱乐、旅游、体育、宣传为一体的群众性游园活动。寺庙在古代是公众活动场所,公园也是公众活动场所,在这一点上它们的社会作用是相同的。我的解释得到主管市领导的认可。1985年地坛首届春节庙会开幕,到现在北京已有龙潭湖、大观园、厂甸、莲花湖、石景山游乐园、园明园等庙会,绝大多数是在公园中举行,成为春节期间北京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有记者问我,现在的庙会与历史上的庙会相比,哪个好?我说从感情上,老北京的庙会有意思,因为童年的回忆都是美好的;从管理上,我们现在的庙会比老庙会卫生好、秩序好、活动好。与老庙会比,只是应该在群众参与度上下功夫,毕竟人民是节日的主人。
我这一生真是与庙会有缘分,现在我住在安定门外,窗外就是地坛公园的南墙,老了,又住在了庙会旁边。自1985年起,每年地坛春节文化庙会我都要去逛一逛,为的是感受节日气氛,分享大家的节日欢乐。走在欢乐的游园群众之中,就觉得自己又年轻了,重温童年的欢乐。逛庙会是一种享受,享受祖先传承下来的春节文化,享受改革开放的成果。现在的北京春节庙会是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空间,许多传统文化由于庙会的存在而得到延续。逛庙会也是学习,是了解社会的窗口,向民间文化学习的好机会。庙会,体现了中国人民追求幸福的美好愿望,是凝聚人心、展现传统文化魅力的好形式。看到北京的庙会一年比一年多,一年办得比一年好,从心眼里觉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