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一过,心里就乱起来,做事不能专注,思绪总是往老家跑,就像着魔一样。再看新闻,整个中华大地上都在涌动着回家潮。让人感动,也让人忧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重新打量大年,蓦然发现:大年是中国文化的一出演义。
大年是感恩的演义。寻根问祖也好,祭天祭地也好,给老人大拜年、走亲串戚也好,都是教人们不要忘本。连同一草一木,一餐一饮,半丝半缕,都在感念之列。《说文》释“年”为五谷成熟。而五谷成熟之后呢?感恩啊。于是便有了“腊”,《说文》释“腊”为十二月合祭百神。把一年的收获奉献于祖先灵前或诸神祭坛,对大自然和祖先来一次集中答谢,知恩思感,这便是中国人的逻辑。在享受五谷丰登的喜悦的时候,在品尝佳肴美味的时候,在沐浴阖家团圆天伦之乐的时候,感念天地化育,感念风调雨顺,这便是年了。
大年是孝的演义。孝是中国伦理的基础。中国文化把孝作为根本,是因为孝本身就是一个万能的凝聚力和号召力,或者说是道德力。而大年则把孝以一种约定俗成的方式仪轨化,又以一系列仪轨神圣化。在古代中国,大年的许多议程,都是在祠堂里进行的。当一个人进入祠堂的时候,就不由得不心存高远,志在君国,因为只有如此你将来才有资格位列“仙班”,并且让你的子孙后代沐浴来自你的光荣;否则,一个人如果因为“德有伤”而被从祠堂开除,那对他的子孙后代将是一种怎样的打击?为此,每年的祭祖大典,既是感恩,又是鞭策,本质是在演孝。
大年是敬的演义。“志在春秋功在汉,心同日月义同天”,这是关帝庙门的对联;左秦琼,右敬德,这是门神。每逢大年,这些句段和意象都不可避免地进入我们的视线,这是我们对忠义的最初感知。因此,借助大年这个必由之路,中国人让一代又一代的后生一年一度地接受对忠义的怀想和敬仰,潜移默化地让孩子们知道,只有忠义才配享受香火,才配在如此庄严和神圣的时刻享受礼敬。在古人看来,年一定是神圣的。且别说古人,就是父辈,对年的感情也和我们大有不同。洋蜡问世好长时间了,但父亲坚决反对我们用洋蜡祭神,说洋蜡不干净,而坚持亲手用蜂蜡做;洋纸马出现有些年份了,父亲也不让我们图省事,还是坚持让我们自己用印模印;同样,父亲反对我们买机印对联,坚持手写;反对我们买机封年礼,坚持手包,等等。他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想保持一个“恭”,坚守一个“敬”,完成一个“真”。再比如,父亲把买灶神、门神像不让我们叫“买”,而叫“请”;把点香不让我们叫“点”,叫“上”,则是直接的敬辞了。而敬,在更多的时候则体现为一种静。大年中的一切仪轨,可能都是为了帮助人们进入这个静,比如“守岁”,比如“守灯”,包括社火和爆竹那种动态的静。
大年是“和合”的演义。和是和谐,合是团圆。团圆饭,特别是除夕的团圆饭,它不是简单的一顿饭,它在更多的意义上是一个伦理上的安慰,或者说是一个伦理上的需求,或者说是一个伦理上的象征。团圆意味着健康,意味着平安,意味着绵延昌盛。这也就是为什么一年的辛苦和汗水只有落实到团圆上才有意义。所以中华民族关于家、关于族的理解,它的最为核心的,或者说是最有代表性的体现,就是大年除夕的团圆饭。一家人、一族人能不能坐在一桌上,它已经不单单是一顿饭的问题,而是这个家的圆满程度,幸福程度,昌盛程度。大年三十,习惯上我们都要吃饺子,而饺子呢?它不同于面条,不同于菜,它是一种包容,一种和合,一种共享,一种圆融,它象征着团圆、幸福和美好。
大年是“天人合一”的演义。在中国古老的哲学体系中,无论是儒,还是释,抑或是道,“天人合一”都是它们的核心指归。为了达到这种天人合一,需要从腊月二十三小年开始除尘,让我们从污染中解脱出来,从尘垢中解脱出来。而从一定意义上讲,惯性和速度也是灰尘。我们之所以能够在井里看到自己,那是因为井的安静,之所以在湍急的河流里面看不到自己,那是因为河流的匆忙。人们只有扫净心灵的灰尘,回到当下,才能走进“天人合一”,才能和诸神沟通,才能和天地同在。听父亲讲,社火中陪伴议程官的几大灵官,在上妆之后就不许说话,整个过程,多数情况下是整整一天。因为在进入社火之后,你就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人,而是一个傩;而傩就意味着天地中介,人神共在,凡圣一体,任何世俗的表达都是不敬,都是冒犯,都是非道;包括世俗的念头都要警惕,都要观灭。这种极为强烈的角色意识和纯粹的进入,其实贯穿在大年的所有祭礼中。
如此看来,人们把以纪念释迦牟尼成道之日腊八作为大年的开始,把元宵夜点明心灯作为大年的结束,有着特别强烈的象征意义。因为在东方人看来,成道、明心见性意味着大解脱、大自在、大安详、大快乐、大幸福。这些“大”,也许才是大年的真正含义,也是人们为何如此迷恋过年的秘密所在。为此,“五谷”和“丰登”才有了真实的贡献意义。否则,人生就是浪费,生命就是罪过。
大年是祈福的演义。无论是年画,还是社火,还是大戏,还是各种祭礼,包括一言一行。《一团和气》《连年有余》《五福临门》《出门见喜》《天官赐福》这些年画,既是公认的中华民族符号,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核心意象,同时也是人们美术化了的祈福。而社火则纯粹是一种媚神之歌舞,社为土地之神,火是火神。社火中的议程则是赤裸裸的祝福。比如中国人妇孺皆知的《刘海撒钱》:“一撒风调雨顺,二撒国泰民安,三撒三阳开泰,四撒四季平安,五撒五谷丰登,六撒六畜兴旺,七撒北斗七星,八撒八大金刚,九撒九天吉祥,十撒十方如意。”比如《财神颂》:“财神进了门,入着有福人,福从何处来,来自大善心”。这便是古人对祈福的理解。福是怎么来的呢?福从积德行善来。
大年当然是喜庆和快乐的演义。大年的喜庆如汪洋大海。它在香喷喷的饭菜和茶饮里,在红彤彤的“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的句子里;它在排山倒海的爆竹声中,也在喧天动地的锣鼓声中,还在满山遍野的秦腔中;它在一家人团圆的天伦之乐中,也在孩子们的新衣服和压岁钱中;它在灯方,在墙围,在年画,在门神,在对联,在社火,更在老百姓的把酒相邀共话桑麻里;它在瑞雪兆丰年的期盼里,也在普天同庆的氛围里;甚至在《猫吃献饭》《老鼠娶亲》这些窗花里。想想看,雪打花灯,喜鹊啄梅;想想看,热炕在暖,子孙在绕;想想看,抬头迎春春满院,出门见喜喜盈门;想想看,一元复始,普天同庆。注意,是“普天”,是“同庆”。大年的喜庆真是像根一样埋在大地深处,埋在季节深处,也埋在华夏儿女心灵的深处,它像庄稼一样成长,也像华夏儿女的心事一样成长。这大年,就是为生长喜庆而来。
也许大年它本身就是童年的,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人类的童年,本身就是无尽岁月的一颗童心,所以才如此让人彻骨地怀念和感动。所以大年虽然说它是一个节日,事实上它已经不单单是一个节日。它是一种类似于母亲怀抱的这么一个所在。在这个特有的母亲怀抱里,我们的灵魂得以舒展,得以灿烂,得以滋润,得以狂欢。
大年最终是教育和传承的演义。时时处处,都在演教。无论是对联、年画、社火,还是祭祖、守岁、拜年等等。无不是为了唤醒人们的正知见,让人们回到真善美,甚至回到生命本质。这种教育,渗透在大年的每一项活动和每一个细节之中。比如,每家的老人都要叮嘱孩子,过年要断“三恶”修“四好”。“三恶”是恶口、恶行、恶念,“四好”是“存好心,说好话,行好事,享好福”。想想看,当每一个人都做到了断“三恶”修“四好”时,那日子该是多么的祥和。
现在,我才发现,大年是一出真善美教育和传承的全本戏,是中华民族基因性的精神活动总集,是华夏子孙赖以繁衍生息的不可或缺的精神暖床,是中华民族的一种准宗教性质的体统。它是岁月又超越了岁月,它是日子又超越了日子。它带有巨大的迷狂性和神秘性,这种迷狂和神秘,可能来源于中华民族的精神源头:巫传统,其核心是“天人合一”。而要达到“天人合一”,“格物致知”是必要条件,“诚意正心”是必要条件,“修身齐家”是必要条件,“治国平天下”同样是必要条件。回到大年本身,祈福也好,祝福也罢,“天人合一”既是目的又是方法论,为此,我们需要不打折扣的诚信和敬畏,需要不打折扣的神圣感,所谓“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正是这种迷狂性,才造成了海潮一样的回家潮,造成了季节一样的春运,才让人们在季节的深处不顾一切地回家,像候鸟一样,不由分说地,无条件地,回家。为此,我说娘在的地方就是老家,有年的地方才是故乡。
我们甚至可以说,大年是中华民族的一个无比美好的计谋,它把华夏文明的骨和髓,通过连绵不绝的仪式,神圣化,民间化,亲切化,轻松化,出神入化……
从腊八开始,到二十三结束,整整四十五天,大年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导师又像一个天才的导演,演义着中国文化的无尽奥义。懂了大年,就懂得了中华民族,也就懂得了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