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科学技术正高速猛烈地改变人类的现实生活,这是任何一个人类社会成员都能感受到的。从减少碳排放量到探索新能源,从甲型流感的全球蔓延到新型电脑的不断问世……人类生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接受科学发展所造成的改变。但是,在中国当代文学这个领域,科学却是早已缺位多年。这样的现象,在全世界都相当罕见。
在美国,以丹·布朗为代表的当代流行小说作家,一直将科学影响下的生活变化当成文学描述的主要内容。科幻电影更是大行其道。每年票房飘红的电影中,必有一半左右跟科学相关。不但流行文学看重科学,主流文学作家也对科学对人类生存际遇所带来的改变不断反思。已故著名作家小库特·冯尼格等都是科幻小说大家;在英国,以著名科学家霍金为代表的科学家深入科学写作,不但发表了像《时间简史》这样的成人科学文艺读物,还出版了《乔治开启宇宙的秘密钥匙》这样的科幻小说;撰写过《太阳帝国》的主流作家巴拉德等本身也是著名的科幻作家;在我们的邻邦日本,深奥的统计学也被做成流行漫画供读者阅读,韩国更是出版了大量讲解科幻电影中科学问题的书籍。
面对如此众多的文学与科学的勾连、融合,中国的文艺创作与图书出版领域对科学走向文艺的关怀,还远远不能跟这个大国的现实需求和未来发展相匹配。笔者对过去年代中发生在中国的科学文艺现象进行了梳理后发现,中国在这个领域的弱势并非由来已久,恰恰相反,在过往的一些时代中,我们的科学文艺发展还曾经创造过辉煌的成就。
二
一般来讲,科学文艺是以小说、小品、童话、诗歌、寓言等手段向读者传递科学知识、科学方法、科学精神的文学类型的统称。这个词汇自20世纪30年代从苏联传入中国之后,逐步成为中国儿童文学和科普创作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新中国成立之后,在“繁荣儿童文学创作”旗帜下的50年代和粉碎“四人帮”后“向科学进军”70年代末80年代初,这个集合至少经历了两次高潮。遗憾的是,在过去20年中,由于商品经济的盲动和作家、出版界的短视,科学文艺虽然有一部分仍在继续发展,但多数门类进展缓慢,有些甚至已经消失,这种现象令人感到惊心。
在整个科学文艺领域中,能保持继续发展的只有一个门类,那就是科幻小说。这个门类曾经在20世纪80年代初创造过巨大的社会影响,产生了《珊瑚岛上的死光》《小灵通漫游未来》《飞向人马座》等重要作品。受到强烈的打击之后,科幻文学在上世纪90年代逐渐复苏。四川的《科幻世界》杂志一直是这次复苏的带头者,不但创造了杂志月发行量40万份的奇迹,更主编了超过150部作品的世界科幻大师丛书。在发展新作家方面,更是不遗余力,韩松、星河、杨鹏、何夕、凌晨、柳文扬、王晋康、刘慈欣等人都从他们的关怀中得到了成长。目前,刘慈欣的新古典主义科幻小说《球状闪电》《超新星纪元》和《三体》等均已获得读者的认可,一些主流文学刊物和电影制作者也在瞄准他的创作动向。以奇幻文学创作获得认可的作家江南,也以《上海堡垒》一书荣登科幻名人堂。他的作品更具有广泛的读者吸引力和人气。此外,韩松的“诡异中国”科幻作品、王晋康的“道德中国”科幻作品都很受读者赞扬。儿童文学作家张之路和杨鹏,也用自己的作品赢得了青少年读者的欢迎。两院院士潘家铮教授还带头发表了四部科幻作品集,这是中国当代高水平科学家热心科学文艺创作的典型代表。
当然,中国的科幻小说跟当前的科学前沿还有相当大的距离。一些读者也批评这些作品,要么在遥远的古代,要么在遥远的未来,而正在遭受科学入侵、跟科学影响下的生活变化进行搏斗的“现实主义”创作却少而又少。此外,科幻从文本向影视媒体的转化在国外已经基本完成,而中国在此方面似乎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许多作家抱怨根本没有渠道跟电影界联系,而电影界在考虑剧本时也感到人才难得。如何沟通这两个领域也成了当前影响中国科幻发展的一个瓶颈,需要尽快解决。
科学报告文学虽然并不繁荣,但也常常能出现一些引人注目的作品。例如,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黄宗英的《小木屋》、钱刚的《唐山大地震》,以及李鸣生描写国防工业发展的一系列作品、潘文石和方敏关于大熊猫保护的一系列作品等也都获得了读者的喜爱。但是,这样的作品太少,太多的空间未被打开。
原本跟科幻小说同样繁荣的科学童话的创作则出现了极大的萎缩。在上世纪80年代,叶永烈、郑渊洁、杨楠、郑延慧、李毓佩等都创作过非常出色的科学童话作品,在这类作品中,连数学这样艰深的学科都被演绎得异常动人。遗憾的是,在今天各类文学读物和科普读物中,已经很难找到这类作品的踪迹。原本持续多年坚持发表科学童话和科学诗歌的上海《少年科学》杂志,完成与法国的合作之后已经“全盘法化”,没给科学童话留下任何空间。
科学诗歌本来不是非常重要的科学文艺门类,但由于科学的美、科学过程的动人,科学诗歌在中国科学文艺领域中仍占有一席之地。但现在,在少年和普通科普刊物中,科学诗歌已非常少见。《诗刊》和《星星诗刊》在新世纪曾各自腾出一些空间发表科学诗歌,但如今已销声匿迹。虽然像郭曰方这样的坚持者仍在不断发表新作,但从整个国家级刊物层面上看,科学诗歌确实已经没有任何可供表演的舞台。
最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发端于五四,出现过高士其、贾祖璋、温济泽、茅以升等大家的科学小品,如今在中国也已近绝迹。科学小品是科学文艺的“轻骑兵”,它文字简洁、话语灵活,结构变化千姿百态、内容能上天入地谈古论今,被认为是中国科学文艺工作者的一个独特创造。虽然像卞毓麟、金涛、位梦华、黎先耀、郭耕等人还在不断尝试类似科学小品的创作,但作为一个文学类型,其死亡的局面好像已被注定。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在一个阅读时间被压缩的当代社会中,这种千字小品却无法生存。一个解释是,科学新闻正极大地取代科学小品的知识成分,而其中的文艺成分又被繁忙的当代人所摒弃,这种说法有其道理,但又难以令人完全信服。
在儿童读物空间中,科学故事似乎有所发展。所谓科学故事,是一种混合类型的作品统称,它描述真实或虚构的、与科学相关的事件,并借助这些事件的发展来吸引读者,并传递事件中蕴含的科学内容。这类读物由于含有孩子们喜爱的故事成分,因此适合孩子阅读,得到了大量出版,像叶永烈、刘兴诗、松鹰等都在这方面做了大量探索。
三
以上简述了科学文艺主要门类近20年的发展和衰亡,诸如科学寓言和科学相声等更小的门类都没有进入讨论的视野。不过,科学文艺正成为当代文坛中即将绝灭的边缘门类,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笔者认为,上述情况的产生,有如下几个原因:
首先,当前科技发展异常迅速,中国科学文艺行业还没做好新一代作者的人才储备。由于对科学文艺的性质、创作方法、作品构造等都需要根据时代进行更新,新作家的培养已经刻不容缓地应该排到议事日程中。笔者最近阅读了近期出现的一个科普新群体“科学松鼠会”编辑的最新科普作品集,看到了很多新人在科学的文艺化方面的尝试。这些尝试虽然非常引人注目,但确实还需要有经验者给予一些指点,有些作品只要稍微一改,立刻可以成倍提高文学价值和传播能力。但是,老作家由于知识结构的限制,虽然其手法非常独到和圆融,但内容确实已经陈旧。所以,当前急需在新老科学文艺作家群体之间搭建有效的桥梁,让老作家的经验能迅速化作新作家的创作技能,同时老作家的知识结构也能被新作家所改变。
其次,对科学文艺的作用与构造、对国内外优秀作品的特征应该进行深入研究。科学技术在最近30年呈现了一些新的现象,如何将这些现象跟文学创作关联,是科学文艺继续受读者欢迎、被读者认可的最重要因素。目前,这样的研究还非常稀少。2007年,笔者参与了由金涛主持的研究科幻小说与民族竞争力的中国科协科研项目,该项目恰当地分析了科幻文学与当前科技竞争力之间的联系。对科幻电影的专题研究也已展开。此外,关于图像时代如何进行科学文艺创作的研究也应该尽快上马。笔者认为,类似的研究必须更多,资助的力度应该更大,相关成果应该尽早传播到作家和出版者之中。
第三,应增加对国外优秀作品的评介。这些年,虽然已经翻译了大量国外出版物,但对这些作品的优点、作品中的有效文学成分如何理解,作品中所呈现的走向到底怎样,必须尽早进行分析和研究。笔者前年到意大利参加一个“科学节”,意大利科普工作者就希望知道在中国相关领域中发生了什么,这些变化能否被创作者所接受。相比之下,可见国外同行对此类研究的重视。
第四,应增加对成功的科学文艺出版发行案例的研究和推广。进入市场经济时期后,科学文艺创作已经极大地依赖读者的需求和作者的供给之间的平衡。其间也确实出现了一些创意和营销上的突出案例,像《科幻世界》的发行成功、“科学松鼠会”的异军突起、“科学文化运动”对传统科学普及的冲击,以及电影《长江7号》《机器侠》等的上映,都应该进行深入分析。只有从这些经验中提取出有效运营的元素,才能保证科学文艺在中国未来的发展。我们也应该看到,随着时代的发展,一些科学文艺类型可能确实已经过时,我们大可不必如此焦虑,任何一个事物的发展,都有开始和结束。当时代转变,科学文艺从一种形式到另一种形式如何发展,时代和人们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在过去几年,作者所在的北师大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中心主持了国家社科基金“科幻理论和学科体系建设”项目,这个项目已经在相关领域创作和翻译了大量著作。此外,我们还在过去20年中培养了包括星河、杨鹏、飞氘、鲁礼敏、李学武等具有创造力的作家。当然,所有这些其实都只是小规模尝试,但这些尝试的成功昭示着,更大规模的作者培养任务,可以立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