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景东是从歌舞开始的。
一年,我到景东体验生活,有朋友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曾做过清同治皇帝老师的刘琨,晚年居住在长沙养老,他的侄子和几个亲人,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从景东的永秀到了长沙,他们打听到了刘琨在城里的住宅,可是当他们敲开大门的时候,家丁打量了一眼,就把大门紧紧关上了,他们在门外高声大叫:“我们要见大耶(叔叔)!我们要见大耶!”
可是,不管他们怎样吼怎样叫,大院内仍是没有一丝动静,他们急了,走了这么遥远的路,总不能亲人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回去吧,他们开动了脑筋,突然,其中一人说:“来,我们唱一支家乡的山歌吧。”于是,几个人扯起大嗓门儿对着宅院深处放声高唱:
唉——大黄牯子细乍角,
你慢慢走来,慢慢拖,
耕田种地来全靠你,
到了地边你转回来,
转回来啊转回来,
你慢慢走来,慢慢拖,
你吃稻草我吃米……
歌声未落,院子深处就传来了刘琨宏亮的声音:“是谁把大门关上了,快打开,我家乡的人来了。”
“几个满身是灰尘的人,怎么就是你家乡的人?”
“我听到他们在唱牛歌了。”
原来,他们唱的正是景东一带彝族同胞在犁地耕田时即兴唱的一支对牛唱的歌,刘琨从小就是听着这样的歌长大的,当然最为熟悉。
对牛弹琴本来是笑话,对牛唱歌岂不是更为荒唐吗?我感到有些不可理解。
几天后,朋友带我到了地处无量山深处的大麦地,正是春光三月,桃花盛开,群山如黛,郁郁葱葱的林子里,布谷鸟在一声紧似一声地叫唤着——布谷——布谷。
突然,山那边飘来了一支歌:
啊,阿黄——
我乖乖的阿黄,
春天往深里走■,
土里的知了早已爬到高高的树稍上了,
林中的布谷鸟在催我们下种了,
啊,阿黄,
山坡上的草已经拱出来了,
我带着你来犁地了,
我们感激你了,
要是没有你,我们的田地就要丢荒了,
过年的时候寨子里就飘不出粑粑的香味了。
笼着如烟似雾的山岚,我们看不清歌唱者的面目,只能够看出一个人和一头牛缓缓移动的影子,要走近,中间还隔着一道狭长的峡谷,但歌声却能够听得清楚。不用问,我知道,这就是牛歌了。
站在身边的朋友说:“是牛歌,彝家汉子在和牛说话,每次听到这样深情的歌,我心里都是暖暖的,有时真想变成一头牛。”
我说:“是啊,其实,好多时候我们也在出牛一样的力,像牛一样在干活,不图什么,只要使牛的人少用鞭子,不时能听到一支这样的歌,也就知足了。”
以后,我在哀牢山和无量山中行走的时候,又多次听到了这样绵绵的软歌,对生活在这一带山区的彝族人有了更深的理解,我想,这歌不但是他们献给牛马牲口的,也是对土地的颂歌。我曾经问过一位彝族老人,这样的歌唱了多少年了。他捋了捋长长的胡须说:“自从我们的祖宗搬到这里的那一天,牛歌就在这里扎下了根。”
从古到今,牛歌唱了一代又一代,唱了一支又一支,它像山中的雾、林中的水,滋养着高山和峡谷、老人和小孩,一部田野牧歌的历史,也在人们的心中流淌蔓延。
文如岚,歌如雨,舞似长空起彩虹。
有人用这样的话对景东进行了总结,这是极为贴切的,在景东的哀牢山、无量山一带,民族文化的土壤是最为饱满、最为厚实的,不论你到哪一座山上行走,不论你到了哪一个寨子,都能感受到一种浓烈的文化气息,是一个文重、山硬、物丰的地方。说文人,人们除了想到刘琨、程含章、戴家政那些名声大的外,更多想到的是那些民间歌手和舞蹈家们,说那无处不有的彝家山歌。
三十多年前,在去哀牢山中行走的时候,在山坡上,我看到一个放羊的彝族大妈,她背靠着一棵苍老的核桃树,对着层层叠叠的梯地,手托下巴,唱起了一支歌:
山太高了,我们走不出去了,
谷太深了,我们走不出去了,
夏天的时候路泥泞,
冬天的时候有灰尘,
我们走不出去了。
歌中充满了一种期盼和渴望,道出了老人一种言语无法表达的忧伤,它牢牢地钉在了我的心上。
2007年5月下旬,我和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又来到了景东,这年的雨水来得特别早,不到6月,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而且一下就是几天,看着烟雾迷■的群山,我有些发愁了,因为在我们的日程中有一个项目是到离县城40多公里外一个叫安定中仓的彝族村去参观,其中的一个重头戏,就是看那里的民族歌舞,县文联的小王看出了我的担心,笑着对我说:“老师,你别着急,肯定让你们满意。”
我指着纷纷扬扬的大雨说:“还不着急,看来这天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了。”
小王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无非就是担心看不到彝家歌舞,放心吧,要是老天也能够阻住彝家人,他们的歌舞就不值得看了,说好了的,就是天上下了棒棒他们也要来的。”
汽车冒着哗哗的大雨出发了,到了中仓,雨稍小,我们下了车,在彩门前的小路两旁,已经站了几百个身着盛装的彝家男女,他们吹着唢呐,奏着长号,用传统的礼节,在雨中起舞,把我们引到茶厂一间刚建成的大棚里,大棚是用来晒茶叶的,顶上盖了玻璃,尽管雨还在下,里面还是显得温暖而明亮,我们十几个作家坐在一起,开始听彝家人集体对唱,来自两个山寨的一群中年妇女,你唱我答,较上了劲,把整个气氛熏染得浓浓的。
吃午饭的时候,一群彝家汉子为我们表演了跳菜舞。说来,这是我所看过的难度较高的舞蹈,参舞的每个汉子都伸着右手,用三个指头高高地托起一个盛满了八大碗菜的木托盘,从厨房里转着圈跳了出来,他们左手挥舞着一条毛巾,右手托着盘,他们舞动的幅度很大,忽高忽低,忽急忽缓,其间还夹着两个人对舞,他们相互靠得很近,两人手中的托盘常常擦边而过,刚要相碰又霍地闪开了,就这样,一碗不落地把菜送到每一桌。整个舞蹈原始、古朴,舞蹈的语言显得极为丰富,一条系在脖子上的毛巾,也成了必不可缺的道具,充分展示了彝家人的强悍与美丽、幽默与欢乐,是力与美的结合,是包涵在生活中的诗意表达。这样原生态的歌舞,我在昆明看过,但是,中间都是有隔的,像这样能够听到舞者的喘息,听到他们像舂碓一样有力的脚步,而且品尝到了他们亲手端来的菜饭,还是第一次。
现在,我们已经无从知道谁是第一个编了这个舞的智者,也不知道它起自哪一个年代,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舞是在流传过程中,被人们一点点改变,一步步提高,最后演变为流传在整个哀牢山、无量山地区最具群众性的歌舞。
人毕竟是喜欢群居而惧怕孤独的,精神也需要安慰,彝家人大多居住在大山深处,有的寨子很小,只有七八家人,千百年来过的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他们渴望交流,所以在干完农活,稍为松闲的日子,几个山寨的人常常聚集在一起,烧起篝火,唱唱跳跳,有时,一唱就是三天三夜。
我打听了为我们表演的彝家人,他们大都是从十几公里外的山寨赶来的,为了迎接我们,他们在凌晨三四点就起了床,相互邀着,披着蓑衣,打着电筒上路了,一走,就是几个小时。
我对一个大嫂说:“为了能使我们看上一场歌舞,让你们走了那么遥远的山路,真是万分感谢了。”
大嫂说:“一路都有歌陪着,我们一点都不累,要是没有你们来,我们还没有机会在一起,就像歌里唱的,隔山听到大哥脚步响,我做小妹的心欢畅。何况,这样大的场面已是十几年来的第一次,难逢难遇啊。”
随着彝家人生存状况的改变,一批批的年轻人从山里走了出去,他们是带着山寨的歌舞走的,在城市的广场上,我们时常能听到来自大山深处的彝家人的歌,极大地丰富了城市的广场文化,温暖了城里人的生活。我想,要是把这些原生态的歌舞稍加打磨,把它带到更多的城市,或者把它带到国外,让更多的人分享到我们的民族文化,使彝家人充分认识自己的文化价值,文化兴则民族兴,文化亡则民族亡,增强自信心,来一个民族文化的大复兴,对于保护传扬我们的民族文化是大有好处的。
歌满谷,情满川,愿景东的民族文化像川河水一样,悠悠流淌,万年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