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讣告,我愕然:就在一个多月前,我代表中国文联、中国剧协宣布授予包括马老在内的12位老戏剧家终身成就奖时,马老在座,童颜鹤发、风度翩翩,微笑着,保持着他一贯的端稳庄重。怎么就去了呢?
与马老忘年交多年,我眼前早已熟悉了他身材的瘦高清癯、风度的一丝不苟、谈话的慢条斯理、态度的平和慈祥,而他的指间,永远是一支云雾缭绕的香烟——这一切,都要定型为记忆了吗?
和马老的结识要上溯到20世纪80年代初,那时我在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的研究生,马老作为导师前来授课。我请教,他解答,一来二去,彼此熟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我对马老的才华与学问发生兴趣,于是作了一番了解。谁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眼前这位温和含蓄的马老,竟然有着如此辉煌的历史人生!
年轻时候的马少波绝对属于才子型人才,这让当时正在奋斗路途上艰苦跋涉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13岁念中学时已经主编《天外》文学周刊,并在上面连续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他十三四岁时写的作品我读过,还着实不错。1937年他19岁即在胶东参加抗日,20岁任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五旅司令部秘书长。他又同时担任胶东文化协会会长、文学研究会主任、胜利剧团团长以及《胶东大众》《胶东文化》《胶东青年》《胶东文艺》《胶东戏剧》《大众画刊》等众多刊物的主编。当时的革命形势需要马少波一手握枪、一手拿笔,他于是开始写戏,创作的第一个多幕剧《指挥》名列胶东文艺评奖榜首,后写出京剧剧本《木兰从军》《闯王进京》《关羽之死》和10幕话剧《太平天国》等,并先后改编了传统京剧《打渔杀家》《吴蜀和》《王佐断臂》《群英会》《宇宙锋》《芦花荡》等。看到马老当时从事了如此密集的工作和创作事项,我心中只剩了一个疑问:他忙得过来吗?京剧《闯王进京》是解放区最早进行戏曲改革探索的剧目之一,每当提起,马老总不无骄傲地向我宣称:《闯王进京》比延安平剧院集体创作、被毛主席誉为“旧剧革命的划时期的开端”的京剧《逼上梁山》还早!后来查实,《闯王进京》要晚一年,写于1944年秋,1945年元旦由胶东抗日救国会文化协会所属胜利剧团演出。尽管如此,并不掩夺它的光芒。
其实我更佩服的是马老有过的传奇式英雄壮举:1941年,胶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派马少波到即墨县去做国民革命军保安十九旅司令姜黎川的统战工作,要他扰袭胶济铁路以配合反击日军大扫荡。马少波深夜到达,被一只箩筐悄悄吊进姜黎川的驻军围墙,在密室与之达成协议。然而归途忽与日伪军遭遇,马少波立即开枪掩护战友突围。过后清理战场,只找到马少波一顶礼帽、一只布鞋,大家都以为他牺牲了。县长罗竹风写了悼词,正在操办追悼会,马少波却被担架抬回来了。原来他负了伤,被群众救下,大家喜出望外。后来姜黎川率部反正,被改编为八路军的一个旅,马少波也受到军区嘉奖,他智勇双全的事迹传为佳话。那一年,他23岁。我曾问他:“你怕过吗?”他说:“怕不怕,你也得去做。”
作为文人,马少波有投身民族革命战争的实际经历,作为革命者,马少波又有着数十载的翰墨生涯,因此我是一直用仰望星斗的态度来仰望马老的。1996年马老出版《马少波近作选》,嘱我写篇评论,阅读中,我更接近了马老的心灵史,因此用“剑魂、笔神、箫心”来形容他这位战士剧人。我研究戏曲,知道马老曾在新中国的戏曲改革中作出过突出贡献。1949年6月26日,周恩来曾约请阿英、陆万美、马少波、柯仲平、马健翎、崔嵬、刘芝明、周扬、阳翰笙等人到中南海座谈旧剧改革。马少波31岁,是最年轻的一个,周恩来指定他先发言。据阳翰笙说,当时马少波意气风发、才思敏捷,凭着他丰富的实践经验,首先倡议中央成立戏曲改革领导机构和研究实验机构,并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戏曲改革运动。周恩来和大家都赞同他的意见。新中国成立第二天,中华全国戏曲改革委员会筹备委员会即宣告成立,欧阳予倩为主任,马少波为秘书长。后来该机构改为文化部戏曲改进局,马少波任文化部党组成员兼改进局党总支书记。20世纪50年代轰轰烈烈的戏曲改革就此展开。1951年后,马少波又先后兼任新成立的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京剧院副院长、党总支书记等职。
那是他最辉煌的时期。20世纪50年代的马少波曾极其忙碌,每天周旋于众多的工作、会议、活动和演出中间,但,他从来没有停止过用笔写作。我曾经粗略统计过,他几乎保持着每个星期发表一篇文章的节律。我好奇地问过他:“您怎么会有时间?”他说:“挤。”我说:“挤也得有时间挤啊!”他说:“少睡觉呗。”马少波一系列有理性有见识的文章推动了戏曲改革的正确发展,一些有关论文至今读来仍然充满睿智,例如他区分戏曲优秀传统与糟粕陋习的一些原则至今仍为舞台所沿用。
马老家客厅的墙上,永远挂着一幅照片:他和周恩来总理各自坐在沙发上,当年风华正茂的他正眉飞色舞、指手画脚地讲说,而周总理则在一旁静心倾听。他是正在向周总理汇报歌剧《白毛女》的京剧改编。此前,马少波曾把改编想法报告周总理,总理热情支持。1958年3月20日公演时,周总理出访日内瓦未及观看,回来后不顾旅途劳累补看,演出结束后与演员握手即告辞,他还有外事活动。谁想午夜过后,总理办公室给马少波打来电话,要他和阿甲到中南海西花厅去听取总理的意见,照片就是那时所照。他们告别时,已经是凌晨3点多钟了。
马老一生写了30余部剧作,先后出版了《戏曲改革论集》《戏曲改革散集》《看戏散笔》《花雨集》《与日俱增红集》《东行两月》《在南极的边缘》《马少波新剧作》《马少波戏剧代表作》《马少波近作选》《戏曲艺术论集》《写戏偶得》《从征拾零》《东耕园诗二百首》等著作。晚年他致力于指导《中国京剧史》一书的研究与编撰,成书的《中国京剧史》为3卷4册230万字。一直到90高龄后,虽然视力已经很差,他仍然在忙着指导《中国京剧百科全书》的编撰和许多其他文字宿债,他说他要争取多完成一些。这时的马老,虽然动作更加迟缓、语速更加缓慢,但思维清晰,外表仍然一丝不苟,永远是笔挺、端坐。2008年12月,马老出版了12卷300万字的文集。
我在中国剧协工作期间,马老是顾问,我和他保持密切联系,经常一起出席会议和活动。每年春节我都会去家里看他,每次,他不谈几个小时就不放我走。每年,我都能收到一张他寄来的自制贺卡,正面是他新近的照片,告诉朋友们他还健康,背面则是用挺拔娟工的笔迹写下的祝福语。
和钢笔书法不同,他的毛笔书法却呈现出另外一种风格,与我平日接触他的印象大不一样:他竟然写狂草,不但线条流畅、气韵生动,而且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初时我不太理解,觉得马老似乎应该写行书才对,待熟悉了他的才子人生之后才懂。我想,大约年轻时候才子型的他,和他的书风一样发扬蹈厉、叱咤风云得很。经过长久的生活磨砺之后,他的外在谨严庄稳了,其狂泻的书风却保留了下来,仍然透示着他内心奔涌不息的激情。但马老的钢笔书法又另当别论,端丽、秀气,一丝不苟,是那种很好看的书体。
马老的晚年过得很平静,他去得也很平静。但他仍然有趣事,这里讲两件。一件是我亲眼所见。马老是胶东革命前辈,所以那年在人民大会堂开会,1944年在胶东参加革命、已经是中央军委副主席的迟浩田上将进来,看到马老在前排就座,立刻跑步前进,跑到马老跟前立正站好,然后向他的老首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另一件是马老自己告诉我的。一次某健康杂志采访,问马老保持长寿的秘诀,他爽快地说:“七个字:抽烟、喝酒、吃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