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至今,红叶有着无尽的话题。每每读到有关红叶的文字,我便心动,不由自已地沉浸于哲理的思考,这一思考也带一些禅的意味。
有一年在京郊红螺寺,我真真切切地读到了一片元宝枫叶内心的独白。那正是十月末的一天,天空一片高蓝,远山近岭到处是燃烧的红叶在秋风中静默,使人不由想起禅气这个词。我仰头去读高岩上的一树红叶,猛然,其中一片硕大的从高处安然飘落,不带一丝忧伤,仿佛是一位远游的行僧,在欣欣然归来。枫叶红透,似一袭袈裟,在秋阳下闪着奇异的光芒。我想到了去西天取经的那位高僧,和他的白马。这样的时刻,恰有一声声晚钟从红螺寺高墙里传了出来,像是迎宾曲。叶落归根,就该是这样的氛围,叶落,是一种美好庄严的过程,是一种天律,不可违背,也不可抵触。
文人墨客,为什么对红叶有着说不尽的诉情呢?并且都带有褒义?因为他们由此想到了人生,红叶在上,人生有何可叹?原本人世间美好的赞誉,往往是世人赠予的或是追认的,而不是绞尽脑汁去讨要的,明抢暗夺的。
有时,人不如红叶。对于自然规律,人总是明知故违,不去顺从。古代帝王去炼长生不老丹就是典型。而植物则不,尤其红叶。它们那种面对凛冽秋风时的坦然和睿智,不能不叫人深思。
在岁月漫漫中,甚至连小小动物都去勇敢地面对生与死。我不是动物学家,不谙鸟类的生死规律,但我观察多年,从来没有见到一只自然死亡的鸟。我说的是自然死亡、弃身明眼处。连麻雀都如是,我甚疑惑,它们是怎样处理自己后事的呢?或者说生死更替的呢?
而人类就有些不同,首先想的是长命百岁,甚或万岁。就是到了百年之后,也要讲阔气讲排场。我每到兵马俑发掘处,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替那些帝王将相脸红。他们活着时作威作福,死后也不叫百姓安宁。人是万物之灵,却不知顺从自然规律,一见死神就乱了方寸,这是一种很是可悲的心态。
有一年深秋,我们到二郎山深处的喇叭河风景区采风游览,这里还没有柏油路,天然小路曲曲弯弯,一直沿着山下的河流,伸向旷野和原始。河水清澈,似一条玉液在静静地流。作家毕淑敏动情地对我说,她从未见到如此美妙的河水,这哪里是什么河水,简直就是流动中的碧玉。
爬上一处高地,远眺近目,夕阳依依,诸峰相衔,山上山下都是斑斓的梦境。金黄和火红,已是这里的主色调,尤其变红的槭树漫山遍野地灿烂在那里,使人目不暇接神魂颠倒。是夜,山月当空,金黄和火红都退到了一山的朦胧里。一阵山风拂过,树木花草夺人魂魄的清香,不但醉倒了山客,也引来了一大群高大的水鹿,它们如约而至,来舔喇叭河宾馆为它们准备的硝,离我们只有百米之距,它们仍有些许警觉,但很安静,以它们发蓝的眸子,看着我们。我一时兴起,给这些不速之客唱起一首又一首的蒙古民歌,其中一只,顾不得舔硝,竖耳聆听,同游者笑着说,你终于在这蛮野之地遇上知音了。没错,它一定听懂了我的歌声,并且体会了其中的内涵。天人合一,绝非仅仅是理想,只要人类怀有一腔慈悲之心。
不料,这一天的后半夜猛然间刮起了山风,气势逼人,似排山倒海。我心中起忧,担心红叶的命运,久久不能入睡。晨五时,梦中有了幻听,听到了钟声由远而近,轰然而优雅。我披衣而起,抓起相机便匆匆出得门去,山风有些冷,但安静了许多,俯仰之间,满眼都是落叶,像一地微微挪动的落霞。它们落得安然飘得诗意,竟无半点忧伤,躺成了一山的哲思,忧郁的我,却成了多余。惊愕之余,我终于有了一些禅悟。自然万物,原本没有高低优劣之分,只是人类给自己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镜,读不到事物的本色罢了。
淡淡的山雾中,我站在秋风中的山野,终于明白,人,或者说我自己是弱智者,而非万物之灵。眼下,躺了一山的红红落叶,正在完成一种交接仪式,生与死,在这里只是一个概念而非实质。我有幸列席这样的一次仪式,不知不觉中提升了自己的一点点高度,并且读到自己灵魂的色泽,也正在由灰变红。
红叶归处是秋风,拥有秋风的万物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