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
http://www.cflac.org.cn    2009-11-10    作者:李亮    来源:中国艺术报

    论辈份,我在整个家族中最小,但在平辈中却年龄最大。当年隔院的一个小毛孩儿我都要叫他五叔的。心中便常为此事愤愤不平,听不得那一大帮弟弟妹妹们满怀依赖地叫自己“姐姐”,总觉得这“老大”身份有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孤仃。

    一年冬天,与母亲去用刘家的石碾压糕面,路过大伯家那用高土墙围着的院子时,从墙口看到院中一位黑发及腰、穿绛红衣衫的少女背影——还未来得及细看,我们已过了墙口。母亲说:“那是你大伯家的大女儿,好像大你两岁。”我一听,立刻紧紧撵在母亲身后问:“是比我大两岁吗?那不就是我姐姐吗?你以前怎么没告诉我呀?”

    那日心中无限地欢喜着,帮母亲干活儿时也分外卖力。回家时又经过她家的院墙,我探头探脑地在墙口处张望,却不见了那少女的身影,一不留神儿,手中端着的小簸箕斜磕在土墙上,一些土尘便飞溅进了簸箕中的糕面里——挨了母亲的训斥,吃着有些牙碜的糕,虽然那时幼小的心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依靠,只觉得从心底慢慢渗出来一些别样的温暖。

    从那以后,总盼能与自己这等了许多年才遇着拣着的姐姐不期然地相逢。

    终于有一日见她坐在了院外的一棵梨树下。那时已是春天,枝上梨花如缀了一树的白脂玉翡翠。她仍穿着那件绛红色衣衫,手中却正拈了只鞋垫儿在纳。我悄悄地凑过去,近近地站在了她的身侧,装着去看她手中的活计。她抬起头,一双眼皮儿薄薄却很大的眼睛笑弯了起来:“是你呀,你们又放假了吗?”——她竟然能认得我!我顿时又觉得与她亲近了几分。

    她把只纳了几尖葱绿叶儿的鞋垫儿递到我眼前说:“你看,刚跟人家学,总是做不好……”我立即惶然着说自己连针都拿捏不稳呢!她却又说啥时都是念书好啊,将来不用受罪的。听了这话,我愈发地惶然起来,只觉得她是在无意识地拉远着与我的距离,而她的神色也明显地黯然着,一时我竟不知再该说什么,便向她道别了。

    那年她16岁,长我两岁。她肯定不曾想到自己16岁时坐在花树下的一幕,被另一个少女无比深刻地装进了心里,且漾着怎样的一种近乎神圣的美好。

    从此,逢着有人问起,我便总对人家说自己“还有”个姐姐的。尽管没有也再没了机会唤她一声“姐姐”。

    两年后的又一个假日我回到家,母亲突然说:“你大伯家的那个女儿跟人家跑了!老家现在传得沸沸扬扬……”我当时就愣住了。在农村,跟人“跑”的意思就是“逃婚”或“私奔”。在这两年中,我家迁出了村子,老家的人都已有些生疏,也只有出了这样的“大事”,母亲才会知晓。

    原来,在我与她说过话的第二年,也就是她17岁时,大伯就把她许了一户在农村算得上阔绰的人家,而在这之前,她却与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抑或男孩从未谋面。

    听到这儿,我心中那幅画儿中的梨花似乎竟开始飘落,如一帘令人只觉得窒息的白色幕布,渐渐把她的脸与眼都遮拢了,遮拢了……我心中感觉到了极度的压抑。

    多少年来,有多少农村的女子在对于情爱尚处于懵懂状态时就被父母推搡上了出嫁的路!她们还未来得及在心中对某个男子产生好感,未梦想着自己要找怎样的一个男人共度一生时,便已嫁作人妇。就如春日的花儿般,刚绽放她们姣洁的面容与心灵,就被狠心摘下,从此于那漫无边际的家事与生儿育女中消了韶华。

    我却从未想过自己那唯一的姐姐也是这贫苦愚昧生活网中的一个“必然”——我曾不只一次地想过将来会有怎样的一个男子成为她的夫,护着她爱着她,看她的眼笑弯起来……

    定亲之后,大伯在那年冬天就把她嫁了过去。第二年开春后,大伯大妈整日要忙着在山中劳作,恰逢着要给大伯的老人们做寿棺,她便回到娘家给请来的木匠做饭,可那个年轻的木匠却在做完活计时,悄悄带走了他们的女儿——或是他们的女儿悄悄随了木匠离开了村子。没有人知道他与她为何开始,如何开始。

    或是她某次将要摔倒时他及时伸出的手臂,或是她于翻飞的木屑和他凿下的精美花纹中看到的汗滴,或因为一杯水,一碗饭,一句话,一个眼神——我愿意为她和他使用这些俗气而美好的想象……

    可这对于大伯是怎样的一种耻辱!他急央了亲戚们在周边几个县去找,去打听,可谁也不知道他的女儿去了哪里。大伯的亲家也寻上门来要人,好几次都大打出手。最终,大伯道尽好话,又把定亲时收了的彩礼钱退给了人家,门前才算渐渐平静了下来。

    母亲又说大伯从那以后便怏怏着,遇着人多的地方躲着走,偶尔提起这事儿时,便会咬牙切齿地说如果能寻到她,定要把她如何如何。听这话的人只有安慰大伯,说她定是一时糊涂,出去后日子不好过自然会回来的。

    母亲也叹息着,说不知图了什么,婆家光景那么好——她定是受那木匠的蛊惑了。

    我却愈觉得她于那因贫苦而沿袭了世代的礼仪与愚昧的乡村中,就是一片轻而薄的花瓣儿,被风吹着,落向那个早已安排好的方向。落在了地上时,却又因生命中的另一个际遇而被轻轻托起,她便随着那尚能自主地抓着的现实与梦飘然而去了。无论知道此事的人们觉得她是自私可耻抑或可悲可怜的,她却用一种为世俗所不容的方式证明了她的情感与追求。

    后来,断断续续地听人说起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看到过她和那个已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大伯再提到她,也只说“权当已经死掉了”——人们都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淡忘了她。

    我却依旧在心中存着她的身影,存着一声未轻唤出的“姐姐”。她家的那棵梨树仍继续着开花、花落、结果。我常会在心里遥对着这棵当年曾见过我俩短暂一聚的梨树说:她总算有缘在你的花下坐过,薰沾过你的香与灵,求你定要佑着她,让她的家人原谅她,让她与她爱着的人平安康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