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往东北方向30公里处,有一座小镇,我曾经在那儿呆过三年,之后每每想起那段经历,感觉就像一个游客在反复回味一次没有虚行的旅程。比一般游客幸运的是,我是以一个生活者的姿态一步步走进它、融入它的,得以从容地、细致地体验了其中的每一处景致。而事实上,那里至今没有被外界当作旅游景点而发现,没有大批大批的游客蜂拥而至,随意破坏,因此也没有染上一般旅游景点都难以避免的坏毛病——虚假,做作,喧闹,狼藉。它保留了鲜为人知的完好的源于自然的元气与真气。
陕北地面一向以多山而少水引外界摇头叹息,小镇却依山傍水而居。山非黄土堆积,乃一色的红砂石崖;水也并非涓涓细流,可谓日夜滔滔然不绝于耳,镇上人世代都管它叫杏子河。杏子河绕镇自北向南流去,给小镇留下了一个同样美丽的名字——杏河镇。关于杏子河,小镇隐约流传着一个古老而凄美的故事:当年昭君出塞,从长安出发,行至这里时,她突然令随从下马落轿,在杏子河畔用清澈澄明的河水湿了湿已经风尘仆仆的面颊,站起来搭手朝长安城方向回望了一眼后,又继续赶路。她大概想到再往西去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如此奢华的流水了,于是把这里当作中原与西域的分界,也当作她人生的一个分界,为自己举行了一个简单而不无绵密、庄严的仪式。
我是从师范学校毕业回来被分配去镇上的中学里教书的。赶在开学前一天到了那里,一切安顿好后,便独自百无聊赖地在镇上闲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北头的镇中学到南头的交管站,一条街前后不足1000米,马路却比县城的还要宽敞。两边依次分布着粮站、供电所、卫生院、乡政府、榨油坊、信用社、地税所、财政所、派出所,间或有小旅社、小卖部和小食堂。现代建筑与窑洞、瓦房比肩而立,错落有致,证明了小镇正处于改造当中。小镇中人却像并不觉得,他们悠闲地坐着或走着,彼此熟悉得如同一家人。偶尔有一只狗或一头猪穿过马路,神情和步态也同样地显出悠闲自在。只有穿着红色制服,操着外地口音,从山上下来采购一周食用的石油工人看上去才是匆忙的,镇上人背地里就管他们叫“油鬼子”。马路左边的一处开阔地上围了许多人,一个外乡人正在向人们变戏法似地展示着一种最古老的民间手工艺,用土法制作铝锅。他将一铁锅沸腾的铝水倒在一个用土堆起的模子上,待冷却凝固后拿出,前后用不到半个钟头。这让镇上的女人们很兴奋,她们只要掏很少的手工费,就可将自家已经破损的旧铝锅换成一口新的。
从榨油坊飘出来的黄芥油的浓香弥漫了整个小镇,强烈地勾引着我的味蕾。当这种香气由胃部上升到大脑时,我已经坐在了一家小食堂的桌前,等待店主人将一大碗面食端上。我原本不喜欢吃面的,但见食堂地上一溜儿“蹲着”三五个憨态可掬的黑瓷坛子,出于好奇,一问才知道是自家腌制的一种泡菜,专为客人食面而备。店主人瞧我少见多怪,乐得打开坛子,夹一小碟出来,只见色泽新鲜如初,闻着味道纯正,尝一口则又酸又脆又清爽,胃口不禁顿时大开,于是想都没想就要了一碗清汤揪面片。那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香的一次面。店主人热情,见碟子里的泡菜不够了,就会主动再添。他说,镇上每家食堂都有这样的泡菜,算是小镇一大特色吧。我后来才知道,小镇在吃食方面的特色其实远不止于泡菜,腌猪肉、擀面皮、猪肉熬酸菜、羊肉剁荞麦……哪一样都能轻易叫人的胃变得贪得无厌又心满意足,心满意足又贪得无厌。
第二天开学,家长送学生来报名,有开着车从县里来的,也有从深山骑了毛驴下来的。驴背上搭一床红布面的新被褥,女孩子衣着光鲜地骑在上面,由父亲前面牵着,兴高采烈地穿过小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早年的陕北人家正在出嫁女儿。但他们最终进入了镇中学的大门。这样的情形不禁令我叹为观止,我从那些毛驴一路摇曳出的铜铃声中重新获得了属于乡土的那部分诗意。
我的办公室在二楼,朝西的窗下是一大片菜园。早晚从那里传出的菜农浇大粪的臭味,让我在暂时关起窗户的同时,也能够完全放下戒心每天从菜农手中购买各种蔬菜。菜园下面便是杏子河。我一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把那条河叫杏子河,直到第二年春天,才终于明白。河对岸的整个山坡上突然就开满了粉红色和白色的杏花,那阵势只能用惊艳来形容。浓郁的花香在春风的吹送下进入窗内,每天都能香破我的鼻子。一定是花谢杏黄时节,花瓣和杏子都落在了河里,一河的杏花杏子水顺流而下时激发了镇上人的灵感,才有了今天这条河、这个小镇如此美丽的名字。而对着门的东山上则是一大片白杨林,棵棵高拔挺直,英姿飒爽,这在整个陕北也是极为罕见的。我被两山这些触目可及的景物引诱,活动范围很快由校园不断向外扩展。
清晨,被萦绕于窗棂之上的各种鸟制造的“安静”吵醒后,我像急着要与恋人赴约一样,就再也睡不住了。跑完操要是遇着没课,我便会拿一本董桥的散文,穿过那片菜地,坐在河边,伴着空灵的水声与稠密的蛙鸣放声朗读,或者爬到东山的白杨林里对着下面的小镇学古人长啸,藉此吐故纳新。下午也不例外,看着落日的余晖洇染在长河之上、白杨林里,我的内心会一点点宁静平和,如同一个饱经沧桑后正安享着晚年的老人。有时也去后山的弘门寺,面对巨大的红砂石崖,发一回思古之幽情。周末,则跟随同事骑着摩托车到附近的村上赶庙会、看戏,寻访一些民间艺人,听某位老人靠在墙角一边晒太阳一边旁若无人地唱着酸曲儿,亲眼目睹某个才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妇女随心所欲地剪纸。夏天,在下河的大坝里游完泳后,顺便摸些寸把长的小鱼,回来沾上面粉油炸了解馋。想吃西瓜,就直接到农民的瓜地里现摘了现吃,既新鲜又便宜。最有成就感的,是逢到镇上每五天一次的集日,我通常会像一个真正的农民那样,漫不经心地转遍所有摊点,然后淘宝似的购置一些日用必需品。即使什么都不需要,我也喜欢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饶有兴致地参观农民从深山里带来的各种各样闻所未闻的奇货,感受人与人之间打交道时共同坦露出的质朴与豪爽,从他们对生活的态度中品味来自民间的智慧与哲学。值得回味的还有冬天。一场大雪过后,整个小镇变成了“毛茸茸”的童话世界,人与自然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又被拉近了许多。一个人行走在这时的小镇,很难不把自己想象成某幅古代水墨小品中的画龙点睛之笔。
坦率地说,现在回想起来,刚去小镇那会儿,我是怀着抵触心理的,可三年后当我突然要离开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那里。为了所谓的前途,我被调进了县城工作。但之后的所有经历,只是一再地向我证明着之前那种小镇式的生活方式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将心灵看得比前途更为重要的人的重要性。那份单纯与宁静,是那么有益于一个人对自己内心的坚守与滋养。在城里的这些年,熟悉我的朋友都说我比以前成熟了,我却常常因为这句善意的表扬而感到悲哀。我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粗糙,庸俗,浮躁,离自己的内心越来越远,并为此感到焦虑和忧郁。我知道,焦虑和忧郁大概是我最后的一点清醒了,而它仍得益于小镇那三年的滋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经意间过起了人在县城,心却活在小镇的日子。我把那儿当成了自己的精神疗养院,除了如同一个游客回味某次难忘的旅行那样一遍遍怀想,偶尔有下乡的机会,也会主动要求去那里。通往小镇的道路是心灵不断打开和还原的过程。短暂的停留中,我拼命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看被改造得越来越漂亮的却依旧被青山绿水簇拥着的小镇,温习一下小镇中人永远淳朴、简单、悠闲自在的生活方式,寻找我在其间留下的每一个足迹……
去年陪省里来的两位作家去小镇采风,30余年前他们夫妇曾在此插过队。两位老作家泪眼朦胧地站在自己当年居住过的土窑洞前流连忘返的情景,不禁使我联想到自己。我无法想象,有一天当我也老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回到这里,像游子回到故乡,忆及自己的这段青春过往时,我又会怎样的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