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丑八月十五,云锁广寒,烟蔽玉兔。周围水泥物重重叠叠,霓虹灯光怪陆离,看不见月。
月亮已成碎片,有福的人拾到一片,无缘的只好对着窗户外面的摩天大楼发呆。
想我少年时光,每当农历十五,明月领导中国,人间真个是李白写的: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过去以为,沧桑巨变,改天换地,只有仙人才能看见。现在发现,我们已经成了仙人,什么变化我们没见过啊!
想起古代中国那些吟咏月亮的诗歌: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多么自然、清新!
这是王维《辋川集》里的一首,我20岁的时候,在一个叫花箐的地方住,那是我的“匡山读书处”,每天吟诵《辋川集》,刻骨铭心,总觉得大师就住在对面的山谷。
我曾经有一首诗,写的是拜访王维,找不到了。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多么大气雄浑!只能跪下。
我21岁的时候,第一次离开云南,顺江东下,那时候人们首次远游,都是选择北京。我却因为受古代诗歌影响,要走李白的路线。我和三个朋友坐火车,到重庆买了四等舱的票,顺江东下。此行不虚,李白、杜甫诗中写的那些,都一一得到落实。我在夔门感受到杜甫诗歌的伟大意境。当时我在从重庆驶往南京的轮船上,在高山峻岭中长大的人,忽然间,高山消失了,无边无际的平原展开在黑暗河流两岸,灯火稀微,苍茫、辽阔、平静,孕育着。在黑暗里,在永恒的星空下,无边无际。我的心灵世界猛然间被打开。看见平原上的万家灯火,一种悲悯之情充满我心,顿时热泪盈眶。古代中国诗人都喜欢在大地上漫游,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这是为了养浩然之气,关在书?摇、电脑里是养不出浩然之气的。文明必须为一代一代的诗人保管着大地,没有大地,浩然之气也就不存在了。看不到“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世界,又怎么会诞生杜甫、李白?沙漠国家没有李杜诗歌,就是大地不同。我青年时代从未怀疑过,只要有一天顺江东下,就会像古代诗人一样,再次领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大地不朽,它总是在迎接它的诗人,像迎接第一位诗人那样。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多么自由、多么洒脱!
苏轼是我心仪的另一位诗人,他直接给我用白话写诗予许多启示,白话在某种方面,其实是词的展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每次读,都有魂魄被摄的感觉,这种伟大的孤独在世界诗歌中是第一的。西方诗歌从来没有抵达过这种境界。
中国古代诗歌,在我心中唤起的是一种宗教感情。这种宗教感不是在教条中获得感悟,而是感悟到大地的伦理力量。
我青年时代,迷恋古诗,每天背唐诗三百,读佩文韵府。古诗在我故乡昆明,其实不古,就是我生活世界的写照。月光是每家天井里都有的。对月独酌的事我也干过。此前,经常在广阔的月夜吟咏这些诗篇,当场细细体味,如今只能在文字中念想了。“国破山河在”,幸甚,我们还有汉字。有人说,世界广大,有月的地方多的是,可以寻得的。但想想看,这些咏月的诗,哪一首不是在原地,在自己的家园中得的灵感。那都是“床前明月光”啊!别处寻来恐怕就不是这样了。有一年中秋,我在美国的阿巴拉契亚高原,明月当空,我感觉是在月球的表面,自己像个宇航员。
这些诗有个共同的信任,就是对大地的信任,对地久天长的信任。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我这个时代是不信的,月亮也是日异月新,人们热衷的是新的登月计划。谁还相信月亮里有广寒宫,住着玉兔、牛郎织女?我小时候是信的。后来科学告诉我,那是谎言。所有的诗都是谎言,所以你怎么写都可以,无须证实。柏拉图讨厌诗人,就是因为他们妖言惑众。虚构其实很容易,因为无法无天嘛。在古代不行,道法自然,诗人得有大地这个证据,得顾及人们的经验。一味野怪黑乱、自我戏剧化,宣传自我小真理的东西传不下来。魏晋,传下来的无非是些乖戾狷狂的行为,诗没有几首记得住的。很像今天,闹闹也就烟消云散了。
诗无邪,这个“邪”指的也是你不能虚构,天人和一,你的诗得有大地、经验的证实。证实不是实证,这是中国诗歌的微妙处,齐白石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想象不是虚构,想,但有象管着,恍兮惚兮,其中有象。
今夜,赋得一首。
雁下南山驿 龙潜泰山东
明月一到尘埃尽 道法自然
开光明是非 万户动容向长空
在泽有渔船 在陆有黎民
在堂有祖母 在野有先公
遍身罗衣者 折腰向月饼
天涯沦落客 临窗泪沾襟
君莫愁 独酌自有太白陪
大烛猎猎一时雄 月明千古穹窿
宇宙只此一轮兮 多情唯我族中
菊花黄 恩怨泯
酒三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