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阆中县城西街的张桓侯祠，与书友闲说张飞（？－221，字益德，世称翼德，涿州人，谥桓侯）事。

    赤壁破曹后，刘备任张飞为宜都太守、镇虏将军，封新亭侯，又转守南郡。定益州后刘备又令时任巴西太守的张飞驻守阆中，逢曹军大将张郃率军犯巴，张飞利用山路险狭，大败曹军，拜右将军。故张飞于阆中先有地谊。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刘备称汉中王，关羽虽然守江陵、擒庞德，小有胜捷，最后因曹操援樊城、破江陵，故而败走麦城，至章乡（今当阳）被擒杀。关羽逝后，形势所逼，刘备于章武元年（221年）迁张飞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令率师东征，临发，被部将所杀，葬于阆中。没承想，出师未捷，阆中反为张飞归宿，幸得地方百姓爱戴张飞，集资于其墓前立祠，岁岁祭祀之。北宋曾巩为张桓侯祠著过《桓侯庙记》，清代果亲王又题署匾额，祠后大殿有《汉张桓侯神道碑》。一代英杰张飞逝后能获此殊荣，稍次关羽，比刘备都有面子，足堪慰籍了。

    饮茶时，忽然想起四川云阳县张桓侯（飞）庙的名联“徒令上将挥神笔，长使英雄泪满襟”，不知今尚在否，问书友，皆曰不详。秋暮在台北，与著名作家司马中原先生闲聊，曾提及此联，皆以为此联不仅是桓侯庙联的上上佳品，也应属集句联中绝妙雅品。既然旅步已至阆中，恨不立即转道云阳一睹为快。

    书友问此联绝妙何在，笔者反问“知张飞善书否”，答曰“张飞骁勇之将，知道书艺为何事已属不易，善书谅未必……”

    其实，世间事多有意外者。史籍记载的张飞非但文武兼工，而且还是小有名气的书法家，故欲解此联妙处，须先知张飞书法艺事。

    清叶氏《金石补录》卷七曰：“张飞八濛山题名，在四川渠县东七里八■山崖石上。题云‘汉将军飞率精卒万人，大破贼首张郃于八■，立马勒铭’，凡二十二字。评曰：‘飞善画，工八分。此虽片羽一鳞，百世而下，犹得想见其擐甲倚马，虎气腾上时也’。”又明代杨慎《丹铅总录》评张飞书法谓“涪陵有张飞《刁斗铭》，文字甚工，飞所书也”。后来清代袁枚《随园随笔》卷十九也言“张飞似非椎鲁无文。涪陵有飞所作《刁斗铭》；流江县有飞所书题名石”，袁枚又引前明张士环《咏张飞诗》曰“江上祠堂横剑佩，人间刁斗重银钩”，也是赞誉张飞书艺代表作《刁斗铭》为世所重。故上述集句联言“挥神笔”虽然过情，却不虚妄。

    笔者昔日初见此联时知“长使英雄泪满襟”集自老杜《蜀相》七律结句，遂疑出句“徒令上将挥神笔”也应是唐人名句，巧骈集之，方可匹配。后来读至晚唐李义山（商隐）《筹笔驿》，忽得此句；真铁鞋踏破，得来偏偏不费功夫，故不胜欢欣之至。 

    按出句集李义山的“徒令上将挥神笔”，切桓侯书艺事，可谓巧借。其中以“上将挥神笔”说张飞书艺了得，然“徒令”犹言书艺事未得尽兴，未得大成，一憾；以“长使英雄泪满襟”说张飞武艺了得，然奉命东征前被部将冤杀事，又一憾。集子美、义山名句一处，切合精当，又上下联只字不言张飞功绩，只拣张飞一生两大遗憾道来，置于桓侯庙中，悲情恸人，奇妙无比。此联不知谁家集得，当大手笔无疑，列于北宋元祐三年（1088年）以降百七十余家石刻题记之中，似不相让。

（1995年12月10日）

    ●桓侯庙还有一副古联，不知始于何时，结撰亦非常精彩。联曰：

    雄猛让一人，武善捉刀文握管；

    精忠传万世，唐曾显姓宋留名。

    此联出对句皆须细心读解。上联若以捉刀握管说张飞文武兼工，然观者诵当头五字“雄猛让一人”，多不解雄猛让的是“谁”。又下联“精忠传万世”对“雄猛让一人”，虽然平仄欠工，但意思尚可理解；唯“唐曾显姓宋留名”，语同射谜，又蜀汉在前，唐宋在后，说张飞“唐曾显姓宋留名”，难以合辙，总令人犯晕。

    从联意上分析，上联有二异性。

    若称“雄猛”是张飞，那么“让一人”，无疑让的是与张飞同称“万人敌”的关羽，意思是张飞稍逊关羽。如此，下半截的“武善捉刀文握管”，定是关羽。

    首先，关羽既然能“夜读兵书”，说他“文握管”，也不虚妄。又因《三国演义》第一回说得清楚，关羽“造青龙偃月刀，又名冷艳锯，重八十二斤”，而“张飞造丈八点钢矛（又称丈八蛇矛）”，兵器各异，不可混同。况且罗贯中写黄巾军程远志统兵五万犯涿郡，遣副将邓茂出战，被张飞的蛇矛直刺心窝，翻身落马，随即有诗赞曰“英雄露颖在今朝，一试矛兮一试刀”，可见玩刀的还得是关羽。

    上联若以“一人”评价张飞，则天下雄猛诸将都当共让一人，即言张飞为雄猛之最。如此，下半截的“武善捉刀文握管”，则非专言关、张，应是泛指天下善于捉刀和握笔的文武奇士（当然包括关、张）。如此理解，上联的作法用的是“倒句法”，即“武善捉刀文握管，雄猛让一人”（天下善于捉刀握笔的文武兼善奇士，在雄猛方面都不及张飞）。

    下联的隐字法，比较巧妙，非明眼看它不出。“唐曾显姓”，以唐朝精忠名将出之，应是张巡（709－757）；显姓，则是“张”。“宋留名”，以宋朝精忠名将出之，应是岳飞；留名，则是“飞”。上下联各隐一字，合一，就是张飞。

    岳飞，民族英雄，其事迹威震遐迩，不必赘言。张巡，说来也不陌生。此将因在安史之乱时固守睢阳（今河南商丘），史载英名。《旧唐书·张巡传》有段实录，读过终生难忘：“（张）巡神气慷慨，每与贼战，大呼誓师，眦裂血流，齿牙皆碎……及城陷，尹子奇谓（张）巡曰：‘闻君每战，眦裂，嚼齿皆碎，何至此耶？’巡曰‘吾欲气吞逆贼，但力不遂耳’，子奇以大刀剔巡口，视其齿，存者不过三数。”张巡凭此气节，遂成此奇杰，南宋文天祥《正气歌》曰“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是气所磅礴，凛冽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尊张巡等为养天地浩然之气的英雄,当不足怪。

    上联文武双举，故下联就唐宋应之，巧隐“张飞”二字，又总以“精忠”并誉唐宋英雄，也是褒扬张飞的精忠气节。

    综上分析，虽然上联一抑一扬，二解俱可，但细味下来，觉得认可上联言雄猛，隐“关羽”（事隐），说张飞稍逊关羽；下联言精忠，隐“张飞”（字隐），说唐宋名将曷及；更称巧构。

    联家偶尔弄巧，若适得精彩，也应以奇笔观之。

（1995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