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远去的皮娜•鲍什
http://www.cflac.org.cn    2009-09-18    作者:刘春    来源:中国艺术报

    皮娜就这样走了。所有关心她的人开始念她的名言,歌颂她的成就,翻开往事……暗夜里重新翻看几部皮娜的作品,刺骨、躁动、冰冷、情色之中,人们还是会笑,因为大家知道剧中的某个人曾是自己。笑,是因为人们从皮娜的舞作中看到各自的宿命,从今后,大师身后的一切变得云淡风轻,不再恐惧、浓烈、纠结;暴力、痛楚、玩笑,都只是电影的片段……舞作中的情景一幕一幕把生活的味道化作咖啡,苦涩却醒心。扑朔迷离,纷繁反复的画面,形成了一个个难以醒来的梦,不断地延续,从一个梦境跳入另一个梦境,在记忆中磕磕绊绊,却义无反顾,充满好奇地走上不归路。皮娜游玩于暗黑的世界,倾听别人的故事,唱自己的歌。

    说了无数遍她的悲伤,我不禁怀疑,大师对于生命的观察和体验是否都在这句话中。大师晚年的改变是否被她的经典所掩盖了。除了对于悲伤的认同和膜拜,除了每个人在高喊着皮娜对他们的影响,人们是否还能看到一个真实的皮娜。或许我们可以看看皮娜在生命最后一些日子中的舞作,或是从皮娜的舞蹈旅行中,找到一些痕迹。抒情的舞姿、顽童式的伤感游戏,皮娜开着具有世界各地风情的玩笑,在人自身的弱点,对未来的不确定之中,寻找一丝光线,渴望更多的快乐和欢笑……不论是日本的樱花、鲸鱼,土耳其的水,虽然爱得伤痛,单色的噩梦和恶搞,依然周而复始,皮娜开始对人们说,“我们都充满恐惧,但不要忘了在我们观望这个世界和他人之间,会有美丽的事物发生。”

    从1996年开始走出欧洲创作关注美国西部的作品《只有你》之后,舞团列出一张具有各国“风情”的创作表:《擦窗者》Der Fensterputzer 香港(1997),《热情马祖卡》Masurca Fogo 葡萄牙(1998),《水》gua (2001) 巴西,《呼吸》Nefés (2003) 伊斯坦布尔,《天地》Ten Chi (2004) 日本,《粗剪》Rough Cut (2005)韩国,《竹之蓝调》Bamboo Blues (2008)开始关注印度。皮娜没有把作品做得那么具有地方特色,依旧是舞者带着自己的感受,回到工作坊,不断提问,把自己逼到另外一个极限。对于皮娜来说,人生的戏,只是在不同的地方上演。

    皮娜变“柔软了”,变平和了,变得更爱“美”了。或许有人认为这些表面的风情和关注“肤浅”了,似乎不那么“先锋”了。反过来再看目前言之无味的“先锋”,皮娜的转变倒是一个讽刺的寓言。

    皮娜曾是“暴力”的。外表安静脆弱,在黑暗中烟雾掩护之外,皮娜是凶猛的,无论是身体的还是精神的,皮娜和她的舞者们几乎撕毁了一切人类的伪装。在人类的弱点上较真,直至血流成河。每次演出都是一场战争,男女之间、观众和演者之间、身体和物体之间,都是硬碰硬的对撞。“痛”是一个每一场演出的水印。在近十年的转变中,当希望、爱、幽默、幸福慢慢浮现在皮娜的作品之中,我们看到了纵情的舞蹈,肢体不断地向外舒展,双人舞不那么剧烈,舞台上的材质重复地出现岩石、水、花,然后逐渐转变为轻纱幔帐、投影的影像,音乐也变得多元化,从歌剧、爵士、香颂,到摇滚、电子舞曲、民间音乐。暴力、绝望、狂怒代之以爱、失落、希望的新版本。

    近期的舞作中不断出现“纯舞”,没有戏剧性的纠缠,少了皮娜的手势语言。皮娜不想在舞台上那么直白地告诉人们“希望”是什么,或是教育大家励志向上,作品中不谈希望,纯舞的增多,正是想用舞蹈来代表希望,而在皮娜舞蹈剧场的概念之中,舞蹈只是一种语言方式,此时舞蹈是欢乐的根源。

    “皮娜好像对未来更有希望了”,舞团的团员曾经说起皮娜的一些改变。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皮娜开始重新看这个世界。平静,是在皮娜晚年时候多次出现的词汇,平静的,平和的,开始更多关注动作本身的美丽。当很多人开始放弃动作来“表演”的时候,她又开始回流,舞作中出现很抒情的独舞,如《满月》Vollmond中的绝美独舞,《擦窗者》突然出现的欢乐场景,《水》中性别之战变成了接吻比赛,众人像孩子拿着瓶子一样泼水取乐。《热情玛祖卡》更是充满爱意,化身为边舞边说的快乐伦巴。《天地》落了90分钟的樱花,地面上生出一个巨大的鲸鱼尾巴,所有的抒情之舞,爱恨情仇,仿佛能够消失在“隐形”的鲸鱼中。舞作重复超现实主义梦境之美,女人们在丝绸的映衬下高贵华丽,但要像每一个普通的女人面对同样的问题,不满足,失落。《呼吸》在土耳其特定环境中“呼吸”欢乐。在遭受伊拉克战争的威胁,在地震带上的危机,一切都化作水的狂欢,男女之间的心痛回忆,在幽默中释然。男女之间的平衡、牵扯,在《呼吸》中出现了同样的桥段,女子头上顶着一个树枝和塑料袋做成的天平,人与人之间的角力,变成更广义的平衡失衡。毕竟,这个时代已经让每个人都疯狂了,而皮娜退回到了一些善意的玩笑之中。《竹之蓝调》中舞蹈看不出印度的姿态,在皮娜的流畅动作中,编织出一个印度之梦。双人舞一贯的暴力和幽默共存,各种古怪场景谜语似地出现,女人手持打火机在男人脚下点火,女人不断地把脸浸在红色水盆里……

    皮娜式的暴力慢慢转变成更多刺痛感的幽默,更多伤感的浪漫。舞团开始更多地旅行,异国情调只是一个幌子,皮娜还是关注在不同背景中生活的人,以及作为游客去看到那里的人生活的感受。皮娜研究这些国家,这些人的美丽、矛盾,延续着这些年出现的主题,挫折感和空虚感。曾经性别的倒错、人性战争、伤害,逐渐让位于心碎的陈述,往事的陷阱、爱情,没有人是胜利者,但爱依然让人神往,美给人疗伤,重拾希望。

    旅程中的皮娜,在和世界对话。走出乌珀塔尔,皮娜不断在中国香港、土耳其、日本、韩国、印度游走,创作一些委约作品,同时被当地的文化触动着。宝莱坞的艳丽面容,土耳其浴室的悲喜,人们面临着多变的命运。皮娜像一个顽童一样发现每个地方风土背后的人性故事。皮娜的剧场是每个人的故事组成的,是知名的和不知名的人分享记忆,来自黑暗的角落,在舞台上闪光。而旅行把舞蹈剧场放大到一个世界的空间。皮娜在诉说身体的经历,世界不同文化在身体上的体现,人的生存环境给人的影响。每个地方“习惯”在每个人身上的烙印,在日常河流中我们不由自主,但在皮娜的眼中,那些习惯才是我们无法抗拒的,是我们命运的“动作”。

    从前来到剧场的人都是希望被刺痛的,知道皮娜会给出一副猛药,让我们第二天继续平庸的活着。皮娜的剧场让人绝望,虽然这可能不是皮娜的本意,皮娜只是发掘出每个舞者的极限,在每一个生命的时刻,每一个生命出现问题的时刻,舞者所能做的、说的和舞的。现实同样让人绝望,每天所有的媒体都没有什么好消息,现实的暴力居然像流行歌曲一样被散播,被当作闲散的谈资,剧场的“暴力”又如何警醒人们呢?“911”之后,2002年,舞团开始创作《给昨日、今日和明日的孩子们》Für die Kinder von gestern,heute und morgen (2002),皮娜说“舞团面临的问题是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们如何创作一个作品,我们能做什么?孩子是希望的象征,他们的脆弱是我们共有的,我们和他们的对话变得至关重要。”

    在这样一个时代,皮娜也在思考,“很多人都害怕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我觉得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去相信世界可能会变得更好一些,别放弃。”

    皮娜一直强调动作的语境,特殊的动作在特殊的环境中产生的能量。同时对于动作的追求也在慢慢改变,皮娜在延续着开放的创作方式,在舞蹈语言方面,原来更多的是皮娜的手势语言,现在更多是演员自己挖掘动作素材,皮娜来整合。基本的方式还由皮娜来发问,以各种问题激发舞者的创作。“找到六种不同的方式来解除紧张。”“面对一具尸体你会怎么做?”每个舞者寻找自己的动作去“填充”这个巨大的问题。皮娜给了舞者更多的空间,肢体也更为“舞蹈化”。“这一切都不是仅仅关乎舞者们的身体,而是他们的幻想,他们想说的话,这才是最重要的。”

    在早期创作中一些不那么显赫的舞作中,皮娜为歌剧创作的舞作《奥菲斯与尤里狄琦》和《伊菲革涅在陶里斯》,充满了一种抒情,极其简洁却有着同样直指人心的力量。皮娜总能捕捉到最能触动人心灵的“动作”,那时整齐的舞队、美不胜收的手臂动作、舒展的完美的双人舞、爱情的死亡和复生都被此刻的美消解了,舞台背景是纯白,只有动作和歌唱者的对话。在戏剧、舞台装置、变革的舞蹈方式、改变了世界的舞蹈剧场观念时,皮娜的动作性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如果没有罗夫·玻济克的爱情和他天才的舞台设计,没有多米尼克·莫斯天赐的舞者和超凡的表演,没有一群衷心爱戴皮娜和皮娜风格的舞者们,舞蹈剧场也许不知道何时降临,特殊的人在特殊的地方相遇发生了奇迹,而皮娜是让一切化合的灵魂。正如多米尼克所说,“我们不想住在乌珀塔尔,但我们更离不开皮娜生活。”乌珀塔尔阴沉,灰暗,没有生趣,舞者们都向往着旅行,向往着居住在阳光之地。也许,正是舞者们心中的阳光,照亮了乌珀塔尔。

    2009年的新作品还在排练当中,3D舞蹈电影也暂停了,皮娜之后的黑暗,是属于舞团人员还是属于舞蹈观者,或是我们芸芸众生。皮娜曾经带着我们走进黑暗,认识黑暗,如今她想用她的作品带着大家走出黑暗。她走了,似乎回答给我们一个未来。她曾经是那么恐惧未来,她的改变是一个美妙的愿望,从而成为我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