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肋”,原指乏味而不想舍弃之物。三国时代,曹操攻打汉中不克,欲撤兵。当时曹操门下足智多谋的文人杨修即将汉中比喻为“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的“鸡肋”。据我所知,在宋代至少有三本以此为名的古籍,如赵崇绚编撰的《鸡肋》,晁补之的诗文集《鸡肋集》,庄季裕所著《鸡肋编》。作者以鸡肋为书名,大多含有“敝帚自珍”的自谦之意。不料,到了21世纪之初,鲁迅的经典之作在北京一所“名校”的一位“名师”口中,居然变成了“语文教学中的一块鸡肋”。也有人大肆渲染一段原本流传不广的“顺口溜”,说中学生“一怕文言文,二怕作文,三怕周树人”。于是,原本选进中小学教材的一些鲁迅名篇不断被删削,有些则从主教材中移置到了课外阅读资料,变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如今,在中学语文课本中,“狂人”失踪了,“阿Q”不见了,疗治国民性痼疾的“药”也失传了……
还有一位具有独特身份的人,从1985年前一篇罕见的短文中挖掘出了一段话,作为上述做法的理论支撑。这段话出自1924年1月12日《晨报副刊》刊登的一篇文章:《关于鲁迅先生》。作者署名“曾秋士”。据考证,这位“曾秋士”就是孙伏园。文中写道:“听说有几个中学堂的教师竟在那里用《呐喊》做课本,甚至有给高小学生读的,这是他所极不愿意的,最不愿意的竟有人给小孩子选读《狂人日记》。他说:‘中国书籍虽然缺乏,给小孩子看的书虽然尤其缺乏,但万想不到会轮到我的《呐喊》。’他说他虽然悲观,但到今日的中小学生长大了的时代,也许不至于‘吃人’了,那么这种凶险的印象给他们做什么!他说他一听见《呐喊》在那里给中小学生读以后,见了《呐喊》便讨厌,非但没有再版的必要,简直有让它绝版的必要,也有不再做这一类小说的必要。”
我并不怀疑孙伏园回忆的真实性,但这里有三点值得注意:一、作家的私下谈话,往往有特定的语境和不同程度的随意性,不能句句当真。事实上,鲁迅并没有让《呐喊》绝版,生前也没有拒收《呐喊》的版税。继《呐喊》出版之后,鲁迅又创作并出版了《彷徨》和《故事新编》,并没有“不再做这一类小说”。二、正如孙伏园在同一篇文章中所说:“著者的意见有时候可以与读者的完全不同。”比如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临终遗嘱,是将他创作的史诗《埃涅阿斯纪》毁之一炬。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临终前也是要求把他的作品“毫无例外地予以焚毁”。如果人们真正执行了这种遗嘱,那世界文学史将会蒙受多么大的损失?同理,今天的中外出版家也没有根据上面这番话,从此让《呐喊》绝版。三、对于同一作家的同一番话,不同人可以见仁见智,有不同的理解。我不是教育家,但知道在上世纪20年代,被选进国语教科书的鲁迅小说是《故乡》《鸭的喜剧》《风波》《药》《孔乙己》,入选的鲁迅杂文是《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更没有哪所高小用《狂人日记》做过教材。因为读懂鲁迅作品要“知人论世”,高小学生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但这并不排斥根据学生不同的年龄段选择适当的鲁迅作品作为中小学的语文教材。我认为鲁迅那段话除了表现出作者的谦逊之外,还有下面的意思:他希望小孩子稚嫩的心灵多接触一些积极的阳光一点的东西,不要过早地为人世间的阴冷所笼罩。杂文集《坟》出版时,鲁迅写了一篇后记,担心他的文字毒害了热爱他作品的青年的心。《野草》出版后,鲁迅又担心青年受到他当时颓唐心情的影响。鲁迅创作《呐喊》时,他自己还没有找到生活的指南针,所以他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特别是青少年。这完全可以理解。但这并不能成为让“鲁迅下课”的理由。怕文言文,那学生就可以不接触传统文化了吗?怕作文,那学生就可以不进行写作训练了吗?
鲁迅作品既有特定的认识意义,也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恒久的普适意义。有人将鲁迅作品视为培养“愤青”的温床,认为鲁迅精神跟当今“宽松和谐”的时代不合拍。我记得《旧约全书》中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的主张,跟《新约》中“勿报复”的观念完全相反,但全世界的信徒并没有任何人将其从《圣经》中删除。更何况鲁迅作品中抨击的时弊并没有完全消亡,这就更没有理由将鲁迅作品从现行教材中淘汰出局。当下有些重编语文教材的专家强调选材标准是“文质兼美,适合教学”,说什么要使教材从“工具”到“知识”。难道鲁迅作品不符合“文质兼美”的标准吗?难道鲁迅作品没有丰富的知识含量吗?8年前,在纪念鲁迅120周年诞辰纪念座谈会上我曾经说过:“经典之作跟平庸之作的区分,恰如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凡鸟,峻岭之于小丘,河海之于细流,其中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它具有不因时光流逝而褪色的恒常性。”我这样讲,并非不承认鲁迅著作跟当代青少年之间存在的“时代隔膜”,也不是否认鲁迅作品中有“生涩难懂”的成分。但教师如果有必要的知识储备,能选择恰当的教法,并在教学过程中有鲜明的情感倾向,这些隔膜是完全可以消弭的。我本人就是一位从事过14年中学语文教学的人。至今为止,没听说有哪一位学生把我讲授的鲁迅作品称之为“鸡肋”。鲁迅曾批评那种没有眼力的选家,选本一经他们的头脑过滤,剩留给读者的只有“糟与醨”。这是很令人忧虑的。似乎鲁迅还说过,不能用秕谷饲养青年。这些话,颇值得当下的国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