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手稿及碑版等常见“厶”,今人大都不识,很是奇怪。
此字,原本“私”字右半,形状如环,“厶”音作私,《说文》引“韩非曰仓颉作字,自营为厶”,亦作“私”字简笔,手稿和抄经本中最为多见。
然大多数情况下,“厶”却非“私”,而是用来代替“某”的一种类同符号的古字。代替“某”时,“厶”音某。《天禄识余》云:“书某为厶,皆以为俗从简便,其实即古某字也。”《谷梁传·桓二年》有“桓公二年,蔡侯、郑伯会于邓”。因不详其处,故范注云:“邓,厶(某)地。”陆德明《释文》还专门作了解释,曰:“本又作某,不知其国,故云厶地。”
手稿和经书抄本等有在“人”前、旁或下书“厶”者,连读的意思是“某人、人某”,顺序不同,语意相近,但不得将“人、厶”合而为一,视作“■”,即“佛”字。
(1988年8月2日)
●近来国人议论颇多自卑风气,譬如说书法,必以东瀛书法为尊,竟称二十世纪真正的书法大家都在东瀛,好像去东瀛转过几年的这几位才算得上真正书家似的。前几天翻翻报纸,有人竟以西方为“胎教首起”,说得读者晕晕乎乎,好像几千年的中国人生儿育女浑浑噩噩延续至今的全是弱智似的。
论及古代书艺,书家之众、水平之高、书品之贵,以吾国为龙头核心,料无质疑;当代以何国书艺为尊,模糊性太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即使说得清楚,碰上不认账的,也难取结果。至于“胎教”,则不然。吾国为首起,板子上钉钉子,硬碰硬,绝对没有胡乱谦虚的商量余地。
若以史籍为证,中国既然有“胎教”一词,那就说明必有其词的来处。
按《大戴礼记》卷三,旧时说妇女怀胎后,其思想、视听、言动,必须谨守礼仪,予胎儿以良好影响,名为胎教。汉贾谊《新书》专有《胎教》一节,亦曰“周妃后妊成王于身,立而不跛,坐而不差,笑而不喧,独处不倨,虽怒不骂,胎教之谓也”,又《大戴礼记·三保傅》亦曰“胎教之道,书之玉板,藏之金匮,置之宗庙,以为后世戒”。这就是说,吾国胎教不但历史悠久,而且已因胎教之故,对孕妇的日常生活言笑举止皆有约束之规。
从史传的艺术作品,例如现藏于浙江博物馆的清代康焘作《教子图》轴,亦可佐证。此图轴绢本设色,纵八十八厘米,横四十二厘米,画中有一成年妇人正伏案展读诗书,身后一侍女侧身倾听,案左侧立一男孩,手玩玉佩,作侧耳似听非听状。画左上题诗曰:“上古有胎教,周姜垂母仪。问谁斯课子,慈母兼严师。”
由此画与题诗,不难看出成年妇人如慈母严师般地教育孩子,正是遵循上古传来的胎教作法,即以诵读诗书声、笙箫琴筝声等熏陶孩子,以期培育风雅之心。
让人想不明白的是,为何科学经济越向前发展,某些国人反倒越趋自卑了呢?如果自卑者闭户居家自哀,也便罢了,偏偏那些不幸自卑成疾的又是最好发表议论的人,于是流感易行,议论风起,让许多堂堂国人都觉得忽地矮了半截似的,好没意思。
(1989年5月23日)
●张大千为人画过一幅长卷《放鸢图》,中有小童牵线放鸢,飞鸢于卷首,小童于卷尾,一线贯通首尾。纵小童放鸢情景固如是,然好生生的白宣纸竟让那一条八尺长线占去偌大空间,观者或以观前顾后觉空空如也,谓之可惜;亦有法眼大家以为空空如也正是空灵如也,故谓之精彩。褒贬评鉴不一。
今日看报,有短文介绍此画意境,称“巧构如此,创国画史上前所未见”。
“巧构”如何,褒贬可仁智各见,不得勉强划一。只是说“创国画史上前所未见”,结论武断,恕不苟同。
据笔者所知,画《放鸢图》,古今当非张大千首创;以一条长线贯通首尾,弄出空空如也来的,也并非张大千首创。
据《图画见闻志》载,在宋太祖时担任过国子博士的大书画家郭忠恕(字恕天、国宝)就曾经画得一幅长线放鸢图,一端下侧画小童手执线车,一端上侧画鸢翔青天,中间连线竟有几丈之长。
此图若他人画得,也便罢了,出自奇才郭忠恕之手肯定有些说头。
当时郭忠恕书画颇得盛名,权贵商贾都欲获其书画墨宝以为奇货可居,偏偏郭生性高傲,从不以书画谀媚俗流。陕西镇守郭从义为了得其书画,酒馔伺候数月,结果郭忠恕只于一纸角上画了数座远山后拂袖而去,从此便无下文。告郭忠恕没画吧,分明宾客见证画有远山在此;说郭忠恕画了吧,又分明云隐远山,似有非有,浑茫难寻,最后只能徒唤奈何,自咽苦果。
又一位经营官酒发财的富商亦为郭忠恕长期提供美酒佳肴,目的是欲得一幅巨障,郭忠恕吃够喝足后,大笔一挥,画的就是这张《放鸢图》。图中那根飘忽来去的长线是否真有几丈长,画没留世,不好判断,但用这根长线戏耍一番酒商官倒,确实让人解气。从绘画角度上看,横空一线,欲气韵贯注,画好也非易事,当是绝妙一笔。
在权贵的眼里,郭忠恕不过就是个写字画画的,请你吃喝,是给面子,苟不识相,自有小鞋伺候;惹急了,吃板子丢性命,都很难说。郭忠恕知道躲得过初一挨不过十五,索性画了巨障,一线了结,让那酒商官倒憋屈半死也发不出火来。官有官技,小民总得有应对的招儿,这也是生存之计。
通常情况下,如果欲求佳妙,繁易俱不易得;倘若二者之较,则易繁不易简。书画同理。
(1993年7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