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娃的诗具有高度的独创性。在她的诗里,见不到多年来中国新诗的习惯语汇、习惯语法和常见的“调调儿”。它是常规的突破。
没有一般女性诗人的心态和情调。阳刚之气和阴柔之气并存,而以阳刚为主。从根本上说,仍是“这一个”女性的阳刚。
北方的雄奇与南方的缠绵并存,以前者为主。这种雄奇又根植于“这一个”女性的执着与坚韧中。
使人想起英国的布莱克、美国的狄金森、中国的李贺。
以上是1997年10月21日灰娃诗集《山鬼故家》研讨会上我的书面发言。
11年过去了。我多次重读灰娃的诗,她的诗依然强烈地震撼着我。我感到,她的诗似乎越来越新鲜。那鲜活的、灵动的、超凡脱俗的、闪烁而又具有强烈穿透力的诗语之光,刺透我的心肺!
灰娃1927年生于陕西农村。12岁到延安,在儿童艺术学园学习和工作。抗战胜利后到第二野战军转晋冀鲁豫解放区。在她的记忆中,故乡是神秘质朴的自然幽境,延安是温馨和谐的人间社会。人事原是生生不息的大自然的一部分。灰娃写有许多反映大自然的诗篇,如《大漠行》《大屏障》《太行记事》等。这些诗篇大都是大自然在诗人心象上的投影。诗人的心被伤心惨目的世态所烤炙,在激动情绪的冲击下,想像力龙腾虎跃,使各种具象经过过滤或升华,实现嬗变和换形。于是,流泻出一组组异乎寻常的诗歌意象,如:“整个风库沙原/窃议着一场哗变……”如:“代代尸骨站起来/拼杀声逃亡声凋零声喟叹声/狠狠抽击大地……”当诗人的笔锋触及抗击日军兽行的山里人时,抗日英雄们的精魂从大自然的怀抱中出现:“永远永远/在山风中闪耀”,这些精魂撞击诗人的神经,一一幻化为“呼啸的山风”,“穿透前生与现世的边缘/在阴阳界限升沉回旋……”诗人激情的狂放奔涌,终至痛不欲生,超越生死界线,到达真与梦的合一,“岁月沧桑变得模糊/今生前世被勾销焚尽”。这就是灰娃的诗,这就是“聊乘化以归尽”的境界!
灰娃眷恋故土,因为她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她的《野土九章》组诗再现了故乡的自然风貌、历史沉积、乡俗民风、人情世故、生老病死、节庆悲欢。在这些怀乡诗中,一山一水,一草一花,无不具有鲜活的生命。灰娃描写乡俗,深入到民族民间的深厚底蕴。少女出嫁时的穿戴、花轿、礼仪、事无巨细,一一美妙地呈现,毫无繁琐之感,但见文化传统是如此深远而蕴藉!连男孩、女孩的名字都有历史和生活的印痕!似乎,灰娃对大自然和故乡人的感应,不止通过五种知觉,而是有第六知觉,第七、第八……这种感觉,能从文字中隐隐透出。
她写过夏季的暴雨,暴雨下的树木花草,“那铺天盖地绿的世界亢奋不安的骚动”,写过“新的生机挣脱自己肢体的声响,何等惊诧,何等骇异啊”!这里,诗人的听觉已超越正常的灵敏度。她写有一次听到清风扬起琴声时,“我俯瞰下界血色背景/一排排刑具依然挂在墙上……”这里,诗人的视觉已超过正常的灵敏度。她写乡村墓地,眼前涌现“一座颤抖着神光鬼火的灵殿”,“幽灵们走出地府,在阴阳交界处去赴亲友的约会,取回他们的馈赠……”这里,诗人的知觉已超过正常的灵敏度。这些诗句说明灰娃作品的某些神异色彩,这种色彩加重了诗作的深邃度和沉重感。
灰娃的诗歌有很多写于上世纪70年代初期。那时她处于中年。近年来她新作不断。她80岁时写的诗《烟花时节》《月流有声》等,依然令人惊异!她并不重复自己,笔下不可能产生复制品。她在超越自己。《烟花时节》写“一对精灵”在树丛里、在水上、在花间飞翔,又幻成诗人的“我的精灵”,最后成为诗人自己即“我”。诗人“影”与“我”合一,“儿时”和现实重叠,“前世”和今世变错,“梦想”和现实撞击。诗人即“我”在“七彩光线里面飞”,“在雪青的明媚里飞”,美得令人颤抖!诗中构建的种种美的意象,是她过去的诗中未曾出现过的。《月流有声》也写儿童时代,写“婴儿睡中的笑”,“幼鸽翻飞”。同样美得令人颤栗!诗创制的美的意境,意味着与荒谬和丑恶的彻底决裂!
2008年,81岁高龄的灰娃因病住院。正逢汶川大地震,病中的灰娃关注着国家人民的重大灾变。她在病床上写了两首有关地震的诗。《国旗为谁而降》写5月19日14时28分全国降半旗为死难者志哀。她没有采用多数抗震诗的写实笔法。诗开始时,她写“祖国的创伤不幸腐蚀成的”“我心的皱纹”。祖国的创伤不幸,恐怕不仅指地震灾害,也指一切人为的灾害。这灾害腐蚀成的诗人“心的皱纹”,孙女奏出的琴声也不能抚平!诗人年深日久的忧愤,形成“淤血”,“堵住了心口”。但是此刻,有谁在心口“装上了弦索/悄然发出均衡熨帖的奏鸣/恍惚听见孙女儿指尖溢出/流水琮琮琤琤……”顿时,凄美奇异的幻象出现:“仿佛充满灵感/融化着的花瓣纷纷坠落”,诗人“透过深藏的泪水”,看见“整个世纪的伤恸”被“兰的哀音紫的雾氛缭绕着/氤氲着……”这一切纷纭幻美的意象因何而呈现?最后点出主题:“我们的国旗/缓缓下降”……从这样的角度,用这样的心感,来写全国降半旗,何等新颖,何等庄严,真令人心灵颤动!又是一首杰作!
灰娃的诗歌语言极其新颖。她的诗语创新根植于汉字汉语本身的弹性或模糊性。比如词性的转换灵活,本是汉语的一大特色。灰娃就善于发掘汉字自身隐含的各种可能性。她有这样的诗句:“这儿你脚前/碧绿层层波着荡着涌着……”这里名词“波”用作动词,与“荡”“涌”并列,使人感到何等鲜活啊!有时,词性没有变,但词放置的位置却异乎常规,如有这样的句子:“寻找偃息的旗/我踏遍岩石和遗忘……”岩石是具体名词,遗忘是抽象名词,一实一虚,这里两者并置,同时作为“踏遍”的宾语,这就在读者心中产生了突兀的、异乎寻常的效果。有时,词作为修饰语,与被修饰的词的关系越出常规。如说:一个精灵俯冲时掠过了“青色的憧憬”,或者:母亲人格的“神韵葱茏”,即是显例。“憧憬”、“神韵”都是抽象的东西,都用表示颜色和表示生机旺盛的定语去修饰它们,这就产生异常的鲜活感,赋予所咏之物以新的生命力。
灰娃挖掘汉字的潜力,真下功夫。比如色彩形容词“蓝”,她就创造了“冰蓝”、“宝石蓝”等多种词语。蓝色本来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可以随着不同事物、不同情绪而千变万化。灰娃写道:“月亮啊,女王!冰蓝幽寂。”一个“冰蓝”就把月亮的晶莹寒冷的色泽描写出来了。灰娃又写道:“天顶发出的琴音”是“冰蓝冰蓝”的,这就使原属于听觉的琴音(实际上它并不存在)具有了诉诸视觉(蓝)和触觉(冰)的属性,仿佛它真的来自“高处不胜寒”的天国。灰娃写道:“有一位农妇,月蓝布褂在仲春田野蓝濛濛的空气中闪映素静的美。”农妇身上的布褂子是“月蓝”色的,看上去多么洁净清亮!而田野里的空气是“蓝濛濛”的,有颜色,而且给人湿润的感觉,使读者有如置身现场。灰娃写午间的村庄,说村中弥漫着一种静谧,忽而提到“击出的光明亮扎实,在蓝汪汪静深背景上”。“光”被击出,而背景则是“蓝汪汪”的!村景成了一片水灵!“三点水”偏旁,汉字的象形特质被调动了起来。灰娃写秋天的原野,说“忧郁的蓝幽幽的温柔渐渐扩散,湮没大地溶染万物”。温柔是一种感觉,是非物质的,它在原野上扩散开来,竟有一种“蓝幽幽”的属性。“蓝幽幽”似乎难以从视觉中找到,恐怕只能从情绪中找到。当它与“忧郁的”并置时,读者也许可以领悟到这种“温柔”的感伤味道了。(顺便提及:英语blue是蓝,又是忧郁。灰娃这里似是与这个英文字巧合了。)然而这种感伤中,又隐含着一丝甜蜜。从上面的例子中,可以看到灰娃对色彩的感觉何等敏锐,何等细微!而且她摸透了色彩与人的心态、人的情绪的密切关系。令人惊喜的是她能运用汉语字词把她的感悟表达出来。
灰娃的灵魂始终渴求着自由。她的灵魂在宇宙间遨游。她升天入地,“上穷碧落下黄泉”,永远不拘不羁,自由自在,真正地“得大自在”。
灰娃的诗,就是她自由灵魂遨游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