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下
杨福音的作品大多跟水相关,其作未取汪洋而得乎水的广大:阴柔、母性、澄净、混沌、养育、兼容,画出湘水潜藏的魂灵。他笔下的水生成独有的荷花、野雀、青蛙和美人。他创造并掌握了这么一套绘画语言,经营一片水天下。读他的大画,如《波声》、《相安图》,夺人眼泪的并非哪一种画法,而是那屈原式的诗境。香草于泽畔卓立,美人在莲侧徘徊,有生机亦有鬼气,却不甜俗。这是湘水的情怀,丹青给之,不见第二人。
古人把水排在山之后,甚至亭、藤之后,或点染波浪,或作背景。杨福音的水是大水,经营的首先是水,墨荷晕出水的浑厚,孕育生灵。在他的画中,水非背景而就是水,不以高天俯观,而如身在大泽。鱼从无尽处游来,野鸟怯声,雨后莲苞半开,这是从小在水畔生活,喝这里的水而流出来的笔墨。此水不可如古人那样仰仗留白,白纸帮不上水的忙,纸本也不是关键因素,还要靠墨、靠线条。杨福音的线出神入化,一枝荷梗——见《一任烟波》——看得出上面的芒刺,如此腕力或者叫功夫,胜过千条万条乱线条。
水天下生灵可爱。
鱼。杨福音的鱼倔、野,有凶悍气。如实说,一些画鱼的画家只会画鱼脊,而没有鱼的性情。想想看,鱼是很凶的动物,水乡之主,如何不霸道?八大的东西都有点凶,不合作嘛。杨福音写意写出鱼的水中态度,优游、霸道和主人翁身份。鱼无游态,何来水之深厚?鱼是水的一部分。
荷。丰腴,与美人一样画法。画家心中二者为一物。观荷叶上面,他的墨开辟出新天地。杨福音之荷叶不残不败,如水中之云,不知何处而来,寄寓在流动的水中。物体本无固定的形,而后才叫写意。这里的荷花简淡高仰,俯仰风中,如《鱼鹤图》8幅,与鹭鸶美人一道造出水天下的苍翠琉璃之乡。
我冒昧地把国画家称为“山画家”与“水画家”,并冒昧地发明一个词——山皴水线。山的技法不止于皴,皴只是人看出的手段之一。黄宾虹的山是一层一层画上去的,包含了多种多样的笔墨安排。好水也不是一根线,生灵分布,甚至于荷叶表现的风向都言水意。
这就是说,在中国画的题材和语言上,杨福音从事着前人未有的拓展工作。
一线胜百皴
杨福音的画有六朝简淡之风,如晋人小楷,宁静为一味,趣味亦为一味,高人散落竹林闲谈,其味必淡、必远。
此味来自杨福音的线。
正如书法俱以线条纠葛产生万千气象。胡适说“麻将里有鬼”,中国画的线里也有“鬼”,大小“鬼”层出不穷。读杨福音的水墨人体,如《花岸》、《问竹图》、《春光》、《暖风》等,美人态度就是几根线。这些线,简于面目口鼻,“神”却没有遗漏。“神”是人体的结构、姿态与质感。这样的线确乎千锤百炼,炼出“鬼”来。画家不光要有好的素描训练,关键是要吃透线的力量与柔媚,扩大它的边疆,以一当十,天罗地网,用线条来打江山。他笔下,女人丰腴湿润,一如湘夫人。人说杨福音用笔节省,省则淡。关键在于他省掉的是什么,为什么省掉。杨福音的画用笔虽淡,画意却很浓,至少在我看来生活气息很浓,生机活泼。
再说他的兰。兰花册页一至十,皆臻高妙。这样的笔墨线条,好到少见。此册页,一幅几笔十几笔,已出古人之右。出笔毫无犹疑,满纸山野勃发之气。兰花见得出画者襟怀,“杨兰”——这是我杜撰的名——高洁而不做作,萧散而富生趣,有根植泥土的劲道和野气。这是读书、临帖得来的清气。兰之花朵最不好写,工笔近于痴,写意不着调。兰花似精灵,似落在叶端转瞬即飞的蝶。杨福音刚好抓住了这一精灵,它是兰叶的拜访者、幽谷的信使。
线和皴并没什么矛盾,线条和色块也不打架。对中国画而言,有这样一个问题:用线打江山,会舍弃许多题材。这不仅是以简胜繁的问题,而是你的“简”里有多少内容?造物的丰饶厚重,你“线”得了吗?因此,惯用线的画家常犯两病:题材贫寡、意境枯白。
杨福音用线描画各种题材,突破前人局限,走出了前人未走的路。他并没有拒绝色块和点,而是用线表现出别人表现不出的境界。
造物之形和造物之理
前面说到杨福音之水,有人或可想见到他的山。水无形(随物赋形),山形却是实在的,什么面目?
《黄山归来图》是反雄强的作品。人是风景,山不是风景,留下心中一缕挂念。画山不一定非要雄强豪迈,要看你胸中是怎样山壑。
杨福音之山皴不皴?不皴也。纸本设色,线与墨勾勒屋舍、亭台、溪与树。《晚登图》点面交错,酣畅高古,山居之气浸人衣袖。皴法,可以且琢且磨;线则一笔到底,浑然天成。他摹写的不是形,而是理——胸次和笔墨中的山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