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月来，习惯于“不平则忍”的书界人，听到南京孙向群的“不平则鸣”，有点意外。孙向群一怒而起的原因是自己投稿第七届全国书学讨论会的论文落选，而另一篇同题的论文，孙认为“水平一般”，却荣获了二等奖。为了维权，孙开始向中国书协要个说法。此事在书界已引起广泛关注和争议，有大加赞赏，甚至要捐款支持的，也有不以为然，说孙无理取闹，想“作秀”一鸣惊人的。

    抛开“仁智各见”的中庸之道看，笔者以为，对当前书界来说，“不平则鸣”比“不平则忍”好。因为赞赏者支持的是一种带有觉醒意识的维权行为，而说孙“作秀”者，至少是不够宽容。因为如果让孙不平则忍，无疑是让他不要“在沉默中爆发”，而是“在沉默中灭亡”。

    说“维权”的话题，有点老调新弹了。这里既包括孙向群维护自己合法权益的小问题，也包括支持者和非议者在内的书界公众能否共同营造一种维护合法权益（例如公平公正等）法制氛围的大问题。有句名言，虽然已经久违了，但是仍旧响亮有力：“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必须誓死捍卫你表达观点的权利。”道理非常简单，不维护他人的合法权益，当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也没有人维护你的权益。

    “不平”，即不服。不服的理由不管在理不在理，都应该有让不服者说话的权利，大家也应该有倾听投诉者说话的胆魄和耐心。或许，正因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热闹型书法家太多，遇着不平能忍而且善忍的自命清高型书法家太多，所以才让书界的种种风气如此如此。

    “地球变暖，大家都有责任”的说法，在几年前曾遭到过谴责，现在勿需“每日三省”就认账的已经大有人在了。大家都奉献一点爱心，多一份责任感，地球也不致于被折腾成今天这般模样。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我们也只有一个中国书法界。如果大家都多一份爱心，多一份责任感，苟有不平，必有人鸣，书坛的现状肯定比今天好得多。

    （2006年11月26日）

    ●据宋代朱弁（？－1154）的《曲洧旧闻》载，“东坡因子过读《南史》，卧而听之，语过曰：‘王僧虔居建康禁中里马粪巷，子孙贤实谦和，时人称为马粪诸王为长者。《东汉·赞》论李固云：“（其顾）视胡广、赵戒如粪土。”粪之秽也，一经僧虔，便为佳号；而以比胡、赵，则粪有时而不幸，汝可不知乎！’”

    东坡此语讲得精彩，说的是“秽物粪的幸与不幸”，但秽物关切人事，爱憎分明，可喻大义。

    卧听儿子苏过读《南史》，东坡忽然想起王僧虔、胡广和赵戒三位古人。想起南朝宋大书法家王僧虔（426－485，琅玡临沂人，王羲之四世孙），是因为《南史》卷二十三有《王僧虔传》，大约苏过读的正是这篇传记。王僧虔居处名曰马粪巷，虽然巷名恶秽，但王家一门风雅，子孙贤良谦和，所以时人尊称王僧虔为“马粪诸王为长者”，并不以巷名恶秽而鄙视之。与王僧虔相比，东汉的胡广和赵戒则不然。胡、赵二人虽然居室衣物华丽，却因自秽毁国而被人视作粪土恶臭。

    胡广（91－172），东汉华容人，字伯始，历官至太傅，性谨素，无视是非，京师谚曰“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就是讥讽他惯会奉迎，唯私利是保的秽行。

    赵戒（生卒年不详），东汉蜀郡成都人，字志伯，永和六年（141）特拜司空。《东汉·赞》论李固说“（其顾）视胡广、赵戒如粪土”这句话，是针对肆霸专权的大将军梁翼挟天子、擅立嗣、恣不法、诛忠臣李固诸事而言的。因为当时太尉胡广、司空赵戒苟且保身，顺佞遂奸，成全了梁翼，以至幼帝惨死、忠良被害、百姓遭灾、天下痛哭，故前贤素以此事引为史训。

    鉴乎史训，东坡大发感叹，认为粪土乃污秽之物，逢王僧虔，便成佳号，人不以为其臭，粪土有幸；然而，粪土有时也因遭遇奸小（譬如胡广、赵戒之类），更蒙不幸。由此，告诫儿子苏过无妨以粪土的幸与不幸悟知做人的道理。

    《南史·王僧虔传》记其人其事，当然并非仅此一端。

    如果中国书法史上要辑录千古书法名言，肯定少不了王僧虔的“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等（见其《笔意赞》）。另外王僧虔聪明机警，善于应对，亦是见智见勇的大才。有两件事，书史记得确凿。

    其一，王僧虔见宋孝武帝（430－464）欲擅书名（处处显摆书艺），不敢得罪，便立刻改用拙笔写字，甘居其次，如此忍让许久，善保了自身。

    其二，齐高帝（427－482）曾经与他“赌书（比试书艺）”，问他：“谁为第一？”王僧虔巧妙应答：“臣书，臣中第一；陛下书，帝中第一。”因回答得体，不卑不亢，故能免去大祸，“时称善对”。

    宋孝武帝，姓刘名骏，字休龙，文帝之子，仅十年在位，三十五岁驾崩。易数家析其字，以为“骏”称作“龙”，固然无碍，但加一“休”字则不妙，等于自寻晦气，故命数奇短。唐代张怀瓘《书估》评宋孝武帝书入第四等，而《书断》列王僧虔的隶、行、草入妙品，高低有别，评骘堪称允当。

    又齐高帝，即萧道成，在位仅三年，工草、隶二体，张怀瓘《书断》认为其书“祖述子敬（王献之），稍乏筋骨”，列其书入能品。唐代《述书赋》评语称齐高帝书“墨妙翰飞，观乎吐纳（王）僧虔，挤排子敬，昂藏郁拔，胜草负正”，似有过情之誉。从唐代《述书赋》对王僧虔书法“得能失刚、神高气全、耿介锋芒、威震殊方”等评价看，还真地说准了其人其事。

    书艺水平的高低（谁是真正的第一），纵仁智各见，亦当自有公论，终不得以权势职位高低胡乱疯抬权势者的涂鸦。由上述事可知，写字虽属小道，如果书法出众，惹翻了权势显赫又毫无自知之明的上级，弄不好也会危及仕途、声誉甚或生命。王僧虔身居当世，不但能藏拙为幸，而且还机锋应答，化险为夷，护身有道，确实非同一般。

    王僧虔身后六百年得东坡知己，幸甚至哉。

    （1990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