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大家梁树年先生对其入室弟子赵刚有过这样的评价:“余与赵刚同学多年相处,研究绘事,故深知其为人:沉着安静,谦虚不躁;博采众长,不趋流俗;淡泊名利,口讷于言而摧坚有志,不薄今人爱古人,因而凡有所作再三推敲,内心别有见地,即有所得亦从无自诩。如是我见其人也,然其作品笔墨娴雅,设色明快,构图别致,丘壑多变,意境深邃。每可喜人。”梁树年先生对其人品、画品如此赞赏,赵刚可谓德艺双馨。欣赏赵刚先生的画作,通过感悟画中的山川、树林、河流描绘出的民族魂魄,可知梁先生的评价精准到位;再接触到其人,诚挚、朴厚,确如梁先生描写得那样有个人风采、文人风范。记者强烈地感受到,作为伴随着新中国的成长而成长起来的艺术家,赵刚先生对书画艺术付出了真爱,倾注了真情,以相当稳健而又敢于实践的精神将祖国的文化传统发扬光大,有自己独到的理解,笔聚意结,借古拓今,正如梁树年先生说的那样“每可喜人”。
赵刚的作品受到广泛的关注和好评,是因其有传统的积累,又有在色调和布局上的创新,画面反映的自然现实恰如其分,寓古意与新意于一体。他在写意山水画和写意花鸟画的创作上,不忘师恩,挖掘传统,先后在美国等多个国家和北京、香港等地举办画展,画作也多被收藏。赵刚先生于学画之时,潜心求教于梁树年和启功先生研究书法,并且颇有心得。日前,本刊记者就书法临习与创作等问题采访了他。
记者:您的恩师梁树年先生是当代中国画坛的一位名宿,也是著名的美术教育家、理论家、篆刻家和诗人。您从师梁先生想必受益良多,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感受。
赵刚:我16岁时就跟梁先生学习画画,从师30余年,从艺术到做人,梁老以及老一辈的艺术大师对我的艺术道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梁老虽然当时就有名气了,但是他仍旧非常刻苦,并且为人谦和,不刻意为自己做宣传,生活上也很简朴。我记得他到了晚年,90多岁的高龄了,还坚持日课,并且做画越来越仔细,用笔也是非常精到,我曾问过他原因,他说自己画得还不够深入,还想把画画得再好一些,他写的字也是越来越规矩。可见老先生的治学态度非常严谨。梁先生传统笔墨功力深厚,重师法自然,重意境。在创作上,他积古纳今,触类旁通,博览贤作,意趣高雅,一生都不畏艰辛,不为名利所驱使,执着地把握有限人生而无限进取,追求天人合一的艺术极境,掸落世俗的灰尘,忠于艺术、真诚对待事业的精神一直在鼓励和鞭策着我。老师诗词做得好,经常写自己的诗句,也出版过诗集。另外他也自己刻图章,而且刻得很好,他在书法上的造诣颇深,书法风格自成面貌,真是诗书画印结合得很好的典范。
记者:梁树年先生对书法艺术在中国传统画中的作用是如何看待的?他的书法特色是什么?他是如何教导学生练习书法的?
赵刚:梁先生对书法可以说是相当重视,他当年曾在中央美院教了很长时间的书法,他的书法功底也是极深的,有文人的味道。举一个小例子,当时梁老90多岁了,每天都要用狼毫毛笔用元书纸写一整篇书法,写得非常认真。
我个人以为,书法在绘画中起着一种不可替代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视觉审美。凡是真正向梁老拜师求艺的人,字写得都还不错,书法功力也很深,这与梁老对学生在书法方面的高要求分不开。
我刚跟他学画画时,他就让我一边画画一边练习书法,他说写书法对画画有帮助。我开始还不以为然,对书法不够重视,觉得画好画不就行了,有时间多画些画多好,为什么还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写书法?但是老师说了就得去写,每次我去梁老家他都要问我书法写得怎么样了。前十年学画,我对书法就一直没有重视起来,直到我遇到了一件非常尴尬的事以后,才觉得梁先生说得太对了。我因为书法不好不能给作品落款,不是请梁老师题写,就是请书法好的朋友来写,这件事对我触动太大了。当时我就想为了能给画题字也要练习书法,于是按照老师的要求认真练起书法来。开始写张黑女墓志和欧阳询,有时梁老师也把珍藏的字帖借给我临摩,一再嘱咐我要好好保管,不要弄丢了。写了一阵子书法以后,我真感兴趣了,觉得写书法很能调节人的脾气秉性,也很有趣。我画画有时还觉得枯燥和烦闷,但写书法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有时在画室里一写就是一天,写废的纸铺了一地。
有一段时间,我画画的时间没有写字的时间多,但是一下笔画画,惊喜地发现画的水平提高了,主要是线条的质量和用笔的水平提高了许多,以前画不好的线条通过练习书法能够较好地表现出来了,这才觉得梁老师说的话真是有道理,所以我一直坚持写书法直到现在,当然我写字还是以实用为主要目的,能够为我的画服务。记得梁先生在做书法日课时,特别注意用锋,我想他这是在练习腕力、笔力和毅力。他说,一幅画的好坏往往只看几笔就能知道了,线条符合书法规矩的就是好画,书画同源这个道理绝对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只有很好地体会了这里面的涵义才会把中国画的精神画出来。绘画的线条从书法演变而来,黄宾虹提出的“平、圆、重、留、变”五法虽然主要指的是绘画,但确实是从书法线条的要求中总结出来的。优秀画家画出的线条都要符合书法的规律,尤其是中国画中的藤蔓、枝干等,中锋用笔以及其中的力度都要求有书法的基本功。
我曾问过梁先生如何练好书法,他提出的两个关键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个是书法好坏的关键在于运笔时手上的动作,掌握好每一个动作,力量运用恰到好处,写在纸上的笔画也就好看,写出来的字就是好字。比如写横画不能用笔随意地平铺下去,起笔要逆入,那么手上的动作就要有变化,体现“无往不复,无垂不缩”,即使不用在纸上完全体现出来,手握毛笔在空中也要做出动作来,收笔也是一样,首先要有这个意识。再有一点就是要掌握中锋和侧锋的关系,实际上写字的过程中不一定都是中锋,侧锋取妍,在中锋中采取一些侧锋,线条就会丰富起来,变化会多一些,正如米芾的“八面出锋”,但还是要以中锋为主。在画画时,也要中锋、侧锋互用,比如在花鸟大写意中,中锋用笔就很显骨力,在山水画中,尤其是画山石皴法中,侧锋用得多一些,体现石质立体感。我现在写书法时还在不断地体会梁老的教诲。
梁先生的书法以行草为主,大字榜书不多,以小字居多,这样他在题画时就特别配合画面风格。我认为梁先生的书法自成一格,非常有古拙之气,老到、苍劲、飘逸、俊朗,不锋芒毕露,体现了含忍和率意。他早年学过李北海的字,后来又写倪云林和苏东坡的。梁先生最推崇苏东坡,除了苏东坡的书法外,还学习苏东坡的文学诗词。梁先生写苏东坡的书法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写得那么圆润和肥美,而是写得瘦硬、干涩。梁先生也写过一些隶书和楷书,行书里含有隶书和楷书的韵味。梁老师每天都下功夫练习书法坚持日课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他还经常读帖,也让我们读帖,融会贯通。他有一个观点是我非常赞同的,他说有些书家虽然很有名气,但是总有一些习气,这是不好的,不要把习气当成是一种风格,即不要把糟粕当成好东西,一定要坚持继承传统。他还反对造作,他认为书法个人风格的形成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过程。所以说梁老在书法上的造诣,在笔墨线条上深厚的功力,使他的国画也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因为他的书法和绘画能够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体现了赵孟頫诗中“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那样的境界,把书画同源的理论演绎得很好。
记者:听说您的书法还求教过已故书法大师启功先生,启先生的教诲对您有什么帮助?您在后来的国画创作中如何将书法元素融入其中?
赵刚: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我住在北京师范大学时,启功先生的居所就在我楼前。经常能在学校里碰到启先生,但是因为当时启功先生德高望重,也没有特地前去拜访他。有时启功先生上大课,我就通过中文系的教授推荐去听课。记得启功先生讲课时,阶梯教室里都坐满了学生。当我听了启功先生的一些观点后,感到非常诧异,有些不理解,再通过琢磨和实践后,又感到他说的还真是有道理。比如我听他说学写字的人不要读古代书论,要想把字写好,不要读太多的书论。他还说一些古人的书论是误人子弟的,这个观点还真有些与众不同。启功先生举了一个例子:清代包世臣的《艺舟双辑》中有关于执笔方法的描述,包氏讲执笔要有“握碎此管”的感觉,要求握笔写字时,后面的人不能抽走毛笔,另外还要回腕。启先生对此法嗤之以鼻,他认为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如果按照包世臣的方法写字,写出的字是僵的,肯定写不好,而且写一会儿手腕就会受不了的。我后来也试验了一下,证实启功先生说得对。启功先生赞同“握笔无定法”,他认为写字握笔就跟拿筷子吃饭一样,每个人都不要刻板地去模仿,只要能写好字、握得自然舒服就行了。
启功先生还说古代人写文章总是爱故弄玄虚,把书法说得很玄妙,让人看不懂,所以我们学习书法一定不要迷信,不要一味地教条地学习,要加以理性的分析。他还讲书法讲究功夫,功夫是什么?就是准确的重复,通过练习学到古人线条的形式和用笔的规律就行了。启功先生对书法结构的总结也让我很受益,比如将字的结构按照黄金分割比的构造去加以分析等,都是他独到的见解。这些名师的指点对我都很有启发,不仅是在书法的学习上,也表现在绘画创作上。写字要练习腕力、臂力、指力、笔力,线条过硬、质量高,只是一种感觉,就像锥画沙、屋漏痕。比如我画藤条,运用了书法用笔的沉稳和使转,就显得比较古拙、有劲道,没有虚飘的感觉,线条圆润而不妄生圭角,压得住纸。
一个好的画家肯定是一个好的书法家,中国画里的线条要体现中国文化的传承和中国文化的精神。画家通过书法练习,使线条不会忽高忽低,浮在纸上,没有规矩。西方画家也讲究线条,但是与中国画家对线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中国传统笔墨线条要求对毛笔的驾驭能力要强,又要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要求,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这是一个很高的要求,对于中国绘画对形式感的追求有极大的帮助。一条有顿挫、有力度、一波三折的线条,能够把中国绘画最本质、最精髓的东西展现出来。书法最能体现东方特色,不断地锤炼对中国画体现意境和韵味是至关重要的。
记者:您认为艺术创作如何注入自己的特色?对当代的书法创作有何见解?
赵刚:我以前创作山水画,以传统画法和造型居多,现在有意识或者说是探索性地加入了一些现代的因素,比如画山林和梯田,我用了一些块面式的构图,在色彩上也大胆地用一些明快的颜色,使画面增加节奏感和力度感。画的题材在保留传统题材的同时加入时代感,郁郁葱葱的丘陵和层层叠叠的梯田,田园小景、断桥人家都会进入我的画面。有时我的画面像通常国画那样大量留白,有时也像油画一样画得很满。我认为画家通过画面传达出意境之美,要经常深入生活,善于捕捉和发现自然之美,并在创作中融入自己的真情实感。
上面提到我曾写过一些碑帖,之后我也学过苏东坡、张大千、梁树年、何绍基、孙过庭、米芾、黄庭坚的书法,我学得很杂,我现在写书法不特别刻意于某家某派,主要是让书法的风格与我绘画的风格能够结合在一起。我也尝试用不同性能的毛笔进行创作,寻找毛笔在纸上产生的不同趣味,比如用长锋羊毫写小字用来锻炼腕力和笔力。如果站在画家的角度看书法,每个字的法度不一定准确和规范,但是要有独特的风格,给别人以不同的感受,题在自己的画上要很协调、很舒服。比如张大千的字,有些写法很不规范,但他就那么写,也成为经典了。再比如一些画家画完以后,请书法家来题词,倒不是书法家写得不好,我觉得将传统规范的书法照搬上去往往不好看了。画家的字不能用书法家的标准来衡量,只要写出个性来,又能被大家承认就是成功的。
现在有个问题,大部分画家并没有认识到书法的重要性,在书法上也不下苦功夫,这必须得通过自身的体会来提高重视。我估计现代画家中有80%的人自己不会题字。其实磨刀不误砍柴功,就像我当年学书法,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其实对画画是有极大帮助的。这种潜移默化的锤炼反而提高了线条的质量,不会白下功夫。如果能够以书法的要求来看待中国画的线条,那么也就抓住了中国画的本质,抓住了民族精神的本质。我劝画家哪怕少画一点画,也要多写一些字。我就从练习书法上得到了好处,通过书法可以走近古人,感悟古代文人那种超脱的心境,自我陶醉,以平淡平和的心态去创作。石涛所讲的“一画论”非常有道理,只要把“一画”的用笔规律掌握了并贯穿始终也就进入到了高级阶段,对近代的国画创作也是非常重要的。艺术的最高境界就在于创造,要不断超越古人,超越自我。这里我还想斗胆给书法界提一个建议,就是能否再开放一些,以一种开明的心态对待各种尝试和创新的做法,允许百花齐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