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片断
http://www.cflac.org.cn    2009-06-19    作者:鲍尔吉•原野    来源:中国艺术报

    人跟人比,比的是名誉地位。人跟树比比啥?树沉默、天真、甘于卑下。树柔软、坚硬、敢于腐烂而不留一丝痕迹。树把普照大地的阳光保存起来,变为绿叶还给大地。树是青草、昆虫和小鸟的家。树落叶毫不悲伤,第二年把新叶举在头顶。树是水的花园,树永远在生长。人如果活得像树那样,人人身上都有清香。

    幸福?好多年前,没人说这个词。它在心里悄悄藏着,在字典里白白躺着。那些年,幸福这个词软弱,比盆景长得还慢,更不用说开花结果。现在幸福跟人们招手了。可它是什么?是吃的,穿的,是不挨欺负,是高兴,是打麻将光赢不输,是车,是房子,是没完没了的欲望吗?幸福是一辈子拉不完的单子?可能幸福没那么多,可能它是个找也找不到的东西。找吧,每个人的幸福可能都不一样。

    人降生的信息,母亲最先知道。人辞世的先兆,医生最先知道。人生的大事,都是自己不知道,别人先知道。

    家是啥?千里之外想家想的是什么?土坯抹泥的房子外面,有一张门板的脸。推开门进屋睡觉,敞开门下地干活。门天天迎接你,目送你,大月亮地里,门在外边给人站岗。

    门是家的灵魂,人是门的上帝。家里要是少了一口人,门知道吗?

    把身子靠在门上,听听岁月讲述的秘密。它像钟表一样嘀嗒作响。

    

    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哗—哗—,好比泄洪。哪是雨?这是老天爷的一场事故。人管天,白云散尽;天管人,一锤定音。

    美丽、漂亮、好看,是仨词儿,意思一样。克服、忍受、煎熬,仨词儿,意思也一样。撤消、迁移、消灭,意思还一样。别看世界上词多,意思就那么几层。

    词儿也有让人疑惑的地方。聪明有时候和奸诈是一个意思,奸诈有时候和愚蠢是一个意思。你看,愚蠢跟聪明又拉上了手,说不明白了。

    有守国土的,有守球门的,没听说有舍命守一个村子的人。农民的眼睛里,一辈子就守望几样东西。庄稼是一样儿,村子是一样儿,再就是老婆孩子。村子没了,庄稼上哪儿种去?就像把筋抽走了。农民不是旅游者,他们脚底下有根系,在土里扎着。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尊严。

    恨是压在心上的一块铁。心要喘息,要挣扎,逐渐变硬了,像铁一样。

    男人把爱情想像成一只鸟儿,它是自由与飞翔;女人把爱情想像成鸟巢,它是安全、牢固和温暖。鸟和鸟巢想到了一块儿,就叫美满。

    一层一层的雾,粉红如烟,笼罩山野。山杏的花,手拉手给山坡披上一件嫁娘的新衣。雾散了,山杏探头窥视春天的情形。孩子们要给仙女压轿,孩子们要为鲜花鼓掌。为什么孩子的心里装的都是幸福的事情?没有丑恶,也找不到虚假。

    长大了,人所失去的不仅是快乐,更有纯真。纯真走失,虚假升堂,快乐离开了,去寻找纯真的人。快乐并不是成长的牺牲品。如果快乐来自于内心,是来自纯真。快乐不过是幸福的花朵,纯真才是果实。

    人要能重新活一遍,觉着比现在过得好。假如真的从头开始,会什么样呢?下棋的下一千盘,每盘都不重样。人生也往往如此。

    

    肩膀扛过二百斤麻包的人都明白,越是负重,越得直腰,要不连步都迈不开。碰着啥事儿,人别忘了直腰,“立木顶千斤”啊!

    以往干部管农民没什么商量,就像农民种地也没跟庄稼商量。现在商量了,两方面有点儿不得劲儿。没在一边儿高的板凳上坐过呀!商量好,比带领、管理、教育、引导这些词儿仁义。常商量就习惯了。没吃过饺子的人,刚吃饺子也不习惯,看不着肉,说烫嘴。慢慢的,过年都吃饺子了。

    看一个村子有没有活力,莫过于早上站山顶看家家户户的烟囱。炊烟像丝绵,从各家的烟囱飘出来,把村子包裹得像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炊烟里有柴草的香味儿、小米粥的香味儿,日子回到了太阳下面。城里说的人气,在这儿叫人烟。人到哪儿炊烟到哪儿,拢住这片炊烟的人,当然算得上英雄。

    人心能老不?生活了这么些年,心总年轻?人老了,胳膊腿儿,连眉毛胡子都老了。但心老不了,跟年轻人想的事一样。谁要说自己老了,记着,他心可没老。

    承诺别轻易说出口,说了就得用一辈子担当。上帝唯独让人说话,是相信人是言而有信的生灵。承诺落地,就好比鸟开始飞,河开始流,找寻目的地。大自然都是承诺者,树承诺花,花承诺果,果承诺种子,种子承诺土地,土地承诺春天,春天承诺万物。大自然诚实啊,一草一木都不失信,岁岁枯而岁岁荣。

    粮食——在农村叫口粮,在城里叫主食,在酿酒厂叫淀粉,在养牛场叫饲料。这么多叫法儿,说来说去还是粮食好听,本分。庄稼、碾子、犁杖、水井这些词儿都本分,听着端正。过些年,这些词儿都没了,听说城里人现在不怎么吃主食。粮——食,这个词儿多好。

    

    好人坏人,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念是心念,防心比防毒蛇猛兽都难。

    血缘就是个血缘,里边不含政策,也不含知识。血缘不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生活给予人的智慧,比血缘给予的多得多。

    农村小孩都吃过甜秆儿。玉米秆儿、高粱秆儿,当时没听说过甘蔗。嚼啊、嚼啊,甜水哗哗往肚子里咽,嘴跟粉碎机似的吐渣滓。好甜秆儿吃着不光嘴甜,肚子都跟着甜。在庄稼地,听风吹玉米叶子,唰——啦、唰——啦,嘴里一个劲儿咽唾沫。想,甜秆儿的甜是从哪儿来的呢?玉米的根像抽水机,把土壤里的糖分抽上来了?土壤里还有糖分,没听说呀?想着想着就傻了。

    看了没,这就是群众。“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群众跟干部的关系,就像骑自行车和开汽车的关系一样,谁都觉得对方可气。车不一样,速度不一样,想法也就不一样。不过,开汽车的到火车跟前,那也是群众。火车跟飞机比,更群众。飞机跟日月星辰比,算群众都占便宜了。以后的人,看我们也跟看群众似的,尽管可爱,仍然好笑。在自然和历史面前,大伙儿都是群众。当个好群众吧!

    磨刀的一来,猪羊害怕;刺猬一来,长虫害怕。生物链的意思是说谁都得怕点啥。有所怕才有所敬畏,敬畏之后才有珍惜。

    如今说爱情、说财富、说享受说得太多,说说友谊吧。友谊是用血水泡过的麻绳,悬崖上能担得起一条命。友谊是遥远的恒星,是静静的河流,是没有香气的花朵。友谊在,诚信还会不在吗?怀揣着友谊的人,值得所有的人尊敬。

    谁要觉得天特别远、地特别宽、花特别艳,那就恋爱了。谁要觉得天特别低、地特别窄、花特别蔫,那就失恋了。谁要觉得天不过是天,地不过是地,花不过是花,那就结婚了。谁要觉得天是锅盖,地是水缸,那不是人,是青蛙。青蛙就会说一句话,说了一辈子。

    鹤要是一条腿站着,是睡觉呢,两条腿站着就出问题了。人吧,坐着站着躺着、哭着乐着想着,看不出是喜是忧,忧中有喜,或喜中有忧。人是万物之灵,碰上自己的事儿,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

    静水深流,心思重的人从外表看不出来。人的肩膀宽不过两尺,可啥都想担。世界上想帮忙的人比忙都多,帮上忙的真没几个。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啥人学啥人。历史其实是人学人的模仿史。可惜人跟自然学到的东西太少了。拿河流来说,遇平则静,遇遏则鸣;逢春开化,入冬结冰,在四季轮回之中走向大海。人也像河流那么忙,忙来忙去究竟要上哪儿去呢?人皆好学,学到的多数是别人的毛病。

    啥叫奢侈?人头马兑茅台酒、拿鱼翅拌大米饭、让熊猫推碾子、用牡丹花炒天鹅蛋,都比不了朱二这出。拿谷子苗喂羊,奢侈啊,奢侈。

    有人管酒叫酒水,酒哪是水?别看液态,那是流动的火焰、瓶装的粮食。酒跟水倒在碗里都像水,人跟人走在街上都是人。外表一样,其实差别挺大。

    手啊,就这么一举,代表着民意。人平常用嘴说自己的想法,关键时刻还得靠手。手比嘴权利还大。举与不举,立等裁决。比“锤子剪子布”厉害。看这些手,握镰刀的、和猪食的、烧火的、脱坯的、拔草的,举起来就是一票。现在老百姓的手值钱了,往后得好好珍惜自己的手。

    酒要是在瓶子里呆着,十年八年没事。它要进了人肚子,啥事儿都出。四大发明咋没算上酒呢?世界七大奇迹里也没提酒,怪事。

    有一个猎人跟狼搏斗,枪掉山崖下边了。狼咬他腿,他掏出酒瓶子塞狼嘴里,咕咚咕咚全进去了。狼喝上酒,浑身哆嗦,走不了道,盯着猎人哭了,意思是:灌我酒干啥?不如给我一枪呢。都说狼厉害,厉害啥?连酒都喝不了,还是人厉害。

    云彩要是树就好了,在山上栽着,一片一片望不到边,又能下雨,还能遮凉。云彩不招虫子。可惜呀,云彩不生根。在天上白白让风刮跑了。

    

    其实,生命给每个人都立了一块倒计时牌,包括刚刚出生的婴儿。只是这块牌子有些遥远,有些模糊。牌子上的数字还没有缩到很少的数字……

    有身即有病,有病才有身。病从何来?喜怒哀乐、一惊一乍都可能埋下病根。不是肉身抗不住病,是人心抗不住病。文殊菩萨问:何物是药?善财童子遍访世间,回答:世间无一物不是药。心静是药,善良是药,敬畏天地江河草木是药,谦逊卑下是药,利益大众是药。小孩敬的大礼更是甘露妙药。

    人要是掉到“爱”里边,有甜蜜,也有疑心。人恋爱疑心最重。因为爱情太珍贵了,恋爱的人像金匠一样不断测试它的纯度,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还是百分之百。

    有人说,真理是从怀疑当中产生出来的。但真爱产生于信任。

    候鸟的大脑有一个生物罗盘,即使穿越海洋、沙漠,地面没有参照物时,也不会迷失方向,在繁殖地和越冬地之间,年年穿梭往来。没有方向感,当不了一只鸟。人的方向感不一样,有钱的方向感,没情的方向感;有小的方向感,没有大的方向感。有人一辈子也没有方向感。仁、义、礼、智、信、忠、孝,说的本是人应有的方向感。

    世上不喘气的事物里边,钱是唯一成精的东西,能填山移海,也能逼人上吊。钱也有姓氏,个、十、百、千、万、亿,越往后辈分越大。钱攥在手里,手出汗钱不出汗。钱的故乡不叫村子叫银行。钱像人参娃娃,挖地三尺,人都能把它找到。钱无味道,但走到哪儿都能被人闻出来。钱没有腿脚轮子却云游八方,后面跟一群追赶的人们。

    钱在人前成精了,在山川、动物、友谊、信仰面前啥也不是,又回到了纸的位置。

    给大伙谋事儿,光靠赤胆忠心不够用,还得有钱。就好比牵着骆驼穿过针眼,针眼是啥?钱。用钱的时候钱不吱声。用错了,钱该说话了。钱说的话,一句顶人一个跟头。

    

    感情这种事儿,跟豆角秧差不多,先出叶子再出蔓儿。豆角蔓儿像蛇信子,绕着架往上缠,缠实了开花,花不大。之后结豆角儿。豆在荚里包着,好像婴儿躺在床里。不立架,不起蔓,豆角儿往哪儿结啊?感情也是,前前后后有个过程才结果。

    两口子在一起好比打篮球,往别人筐里投球,自己才得分。好比画肖像,把别人往好看了画才美。专画缺陷,还不如上医院照CT呢。两口子的事儿就像电视剧似的,剧本好还得演员好,演员好还得导演好,几好轧一好就拍成戏了。不过,电视剧才几十集,人这辈子胜过几万集电视剧,一点一点拍吧。

    戏演到这块儿,说了不少。乡情、亲情、爱情,可一提到钱,这地方的人立马把眼珠子瞪溜圆。咋回事儿?穷呗!

    人有对象就幸福。有对象的人再找幸福,还得上下求索,八方寻觅,像狗熊找蜂蜜窝似的。说幸福在自己心里,谁也不相信这个话,都上外边找去,以为幸福在一个地方等着自己。

    处感情靠咳嗽不行,靠钱也不行。婚恋之事与年龄关系很大。二十岁谈恋爱是一通长拳,飞拳快腿,麻利又好看。三十岁谈恋爱是八卦掌,一招一式讲究程序。四十岁谈恋爱咋的?太极,前后左右都得照顾到,用意超过用力。

    老虎三岁搞对象,丹顶鹤两岁搞对象,老鼠生下来就搞对象。它们明白,这事儿不能往后拖。

    

    经常出现在梦境的地方,教你一口方言的地方,赶回去过除夕的地方,每个人都叫得出乳名的地方,喝酒爱醉的地方,少年想出老年想回的地方,童年数过星星的地方,对你知根知底的地方,就是一个人的家乡。

    燕子不识字,串鸡、雪雀子都不识字。它们不知道地图和文件准备抹去望海屯这个地名,它们年年还要飞回来。小鸟看到破砖烂瓦,那是个什么心情?村里没广播了,老爷们儿和老娘们儿不吵架了,静悄悄的。小鸟儿指定害怕,这一夏天的日子,不知跟谁过去。要是想望海屯的人了,上哪儿找去呢?

    这个村子要是撤了,就像谷糠跟小米分离,光剩下一个名儿。头两年还有人念叨这个名儿,过几年就没人知道了。让历史学家把这个村子写进中国通史里?不可能。树杈从树上掰下来,想安也安不上。

    人能回避这个回避那个,但是回避不了血缘。拿树说,这有一棵,那有一棵,在泥土的覆盖之下,根在一块儿连着呢。

    村庄的历史比城市还早。建一个村庄,用的是燕口衔泥的辛苦。一根草棍一口泥,慢慢才垒起一个村庄。村庄比城市的钢筋水泥包含更多人的感情。

    城里人爱家,农民爱的是自己的村庄。